三、社会心态描述是相声重要的艺术手段
  相声是复杂物的统一体。在相声总体中,讽刺段子与歌颂段子不过是各种各样相声中的两种,既不能囊括相声的全部,也不能囊括相声的主体。当代相声是从传统相声发展而来的。传统相声生成于旧社会市民环境,是一种为市井细民写心的艺术。绝大多数传统相声以描述社会心态见长。现在我们常说相声以讽刺见长,这也是对的(特别是相对于歌颂而言),因为讽刺确是相声种种优长之一 ,却不是相声唯一的优长。歌颂段子在传统相声中极少,主要是在传统单口相声中有一些。因为单口相声直接从民间笑话衍变而成,它保留了一些歌颂农民、市民巧斗财主、老爷、奸商、恶棍的笑话 ,如《火龙衫》 、《猫蝶图》、《朱夫子》 等等, 也保留了几篇歌颂统治阶级中机智人物巧斗权贵的笑话 ,如 《君臣斗》 、 《解学士》等。 在对口相声和群活中,歌颂段子是找不到的。 唯独能找到的一篇说穷不怕巧斗贾仁义的《主客问答》,也是从民间笑话、单口相声移植过来的。在旧社会里,相声本质上属于暴露的艺术。传统相声中的讽刺作品有一部分,可以列举出 《连升三级》、《化蜡扦儿》、《关公战秦琼》、《得胜图》 、《揣骨相》 、《牙粉袋》等不少珍品,就凭这些珍品,足以使相声艺术跻身于中国讽刺艺术之林而无愧。 但是,“相声因为必须照顾笑料,篇幅又短,讽刺作品相对地是不算多的” (孙玉奎、金明德《传统相声探索》——《传统相声集》代序,绝不能说讽刺相声构成了传统相声的主体,它只是传统相声中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有大量的传统相声作品虽然意在暴露,却不具备讽刺的品格,不能简单地将它们划入 “讽刺型”。常见的是对城市底层人民悲惨命运的自我嘲弄或互相揶揄,对小市民病态心理的剖白,或者表现某种幽默、俏皮和机趣。《开粥厂》与其说是对“马善人”自吹自擂的讽刺,毋宁说是对小市民梦想发财而不可得的心理的一种宣泄。《醋点灯》的立意也不是对人穷志短的讽刺,而是对人到穷疯饿极时种种心理活动和乖戾行为的描摹与存照。传统相声作品大多忠实于反映社会生活与社会心理,尽管还需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净化与提高,但由于它记载了一定历史时期市民阶层的心灵轨迹和社会印痕,所以能够具有长期保留的文化价值。
  说到这里,尚待澄清有关相声观念的两个模糊认识。
  一个是把歌颂与讽刺绝对对立起来。 歌颂与讽刺既是对立的,又是相通的,即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归根结蒂,歌颂与讽刺同是艺术家思想情感的表现。艺术家爱其所爱,写出歌颂作品,同时也就表露出对所爱反面的憎恶; 憎其所憎,写出讽刺作品,同时也就表露对所憎反面的热爱。 如果爱憎交织,也可以在同一个作品中既有歌颂,又有讽刺。王敏、于建群的相声《还礼》表现一个搞不正之风的厂长的思想转变,前边是幸辣的讽刺,后边是热情的歌颂,能够把它简单地归入讽刺型或歌颂型吗? 高尔基说:“即使是讽刺也应该是客观的,况且一个讽刺作家也不应该对黑暗中闪烁的星火闭上眼睛,因为星星之火也能够烧起熊熊之焰。”(高尔基:《俄国文学史》二一八——二一九页)马雅可夫斯基年轻时曾渴望写出关于俄国人民在世界大战中爱国主义英雄事迹的颂歌,但当他看清资产阶级出卖祖国的卑鄙勾当后,“对于富有感染力的艺术的渴望,不是在英雄颂赞中,而是在讽刺中替自己找到了出路。” (《苏联文学史》上卷二八三页),这使他成了写作被他讥讽地称为“颂歌”(讽刺诗)的著名诗人。 试想,一个作家艺术家如果拘泥于类型化创作,能够达到歌颂或讽刺的极高成就吗?
  另一个是把讽刺与暴露完全等同起来。实陋上,讽刺是从属于暴露的。相声作为笑的艺术,用于暴露的有讽刺、幽默、滑稽(狭义的)、戏谑、诙谱、俏皮、机智、嘲弄、诮骂等等多种手段。这些用词互相之间在概念上多为交叉关系,有的是从属关系,由此而在理论上、应用上往往搞得很乱。这里幽默、滑稽、诙谐、俏皮、机智等不仅用于对事物的暴露与否定,也用于对事物的歌颂与肯定。讽刺与幽默,是笑的艺术中品位最高的两种。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讽刺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说,“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感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对于清末的谴责小说,他认为还不够讽刺的资格,“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照此要求,编演足称讽刺相声的作品决非易事。幽默相声也可以达到很高的品位。马三立先生的幽默相声,就得到了各阶层听众的普遍赞许。除了讽刺相声、幽默相声之外,各种喜剧风格的相声,只要编演得好,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实现自己的思想价值、认识价值与审美价值。林语堂先生对于幽默与其他喜剧用语词意上的区别,发表过许多见解,兹摘引数则:
  幽默决不是板起面孔来专门挑剔人家,专门说俏皮、奚落、挖苦、刻薄人家的话。
  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一、在于同情所谑之对。……二、幽默非滑稽放诞,故作奇语以炫人。   作者说者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观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后发言立论,自然新颖。
  因谓幽默是温厚的,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谓幽默,机警犀利之讽刺,西文谓之“ 郁剔” (wit)。
  讪笑嘲谑,是自私,而幽默却是同情的,所以幽默与谩骂不同。因为谩骂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对自身就没有反省的能力。
  其缘由乃因幽默是出于自然,机警是出于人工。幽默是客观的,机警是主观的。幽默是冲淡的,郁剔讽刺是尖利的。
  (以上均见于《林语堂论中西文化》,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林语堂先生提倡幽默,对其他喜剧品格的评价不无可商榷之处,但他对幽默特性的这种比较研究,对相声创作是可供参考的。在相声创作中,讽刺的武器用于敌人是犀利的,用于人民内部的缺点、错误,有时也是尖锐而得体的;但碰到一些复杂难缠的人民内部矛盾,就苦于掌握不好分寸。如此情境,换用幽默的态度来对待,不是就会好办得多吗?
  相声艺术历来就是百花齐放、不拘一格的。如果硬要它拘于歌颂与讽刺两端,岂不会束缚它的手脚?   传统相声按喜剧的风格、手段来分,可以有讽刺的、幽默的、滑稽的、戏谑的、嘲弄的等等,以及诸种杂用的,但各种花色的相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十分重视社会心态描述。可以说,社会心态描述是各种相声共通的重要艺术手段。因此,侧重社会心态描述的相声不便与各种相声作比较。在传统相声遗产中确实保留下来一些侧重社会心态描述的相声作品和作品片断,不少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与民俗价值。近年发展起来的社会心态相声即因继承和发扬了传统相声这种艺术传统,并借重现代文学艺术心理描写的一些观念与手法,正 在形成着自己的艺术特点与艺术格局,具有了广阔的发展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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