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马三立相声的幽默还在于鲜明而自觉的自嘲意识。与幽默相比,讽刺的对象不管是事物自身还是由于主观片面性,它总是一种毫无合理性的事物,因而人们对此种事物必然具有坚定不移的优越感和绝决的否定态度。但是幽默对象是来自事物中对立因素的相互联系和转化,这就影响了人们对此种事物的态度。人们不仅看到了对象中矛盾双方的互容和转化,同时也反省到自身,在自身与对象的矛盾中,寻找正反两种因素的包容与转化。这样幽默就常常表现为一种自嘲。马三立的代表性相声无不具有这种自嘲意识。这样说,决不仅是指这些作品都是以第一人称表演,也不是表演者为了躲避这门以讽刺见长的艺术容易带来麻烦而拿自己开心,主要还是指马三立自觉地把自已置身于市民阶层中,并作为他们的代言人,描绘自身的处境、心态和性格,进而揭示出与自身对立的社会环境的不合理。《开粥厂》里的马善人,靠虚幻的吹牛来表达他行善的美好愿望,这是一种可笑的喜剧性活动,当然是值得用笑来加以否定的。但是马善人之所以只能过嘴瘾,同他身处的那种贫困尴尬的境地是分不开的。他连自己都没吃没穿,又拿什么去实现自己的善举呢?这样看来,马善人的吹嘘,不过是对自身处境和心愿的一种自嘲罢了。在这种自嘲中,我们固然可以看出他身上的缺陷和虚假,但同时,也显示出那个更加不合理的社会环境,正是这个环境,剥夺了马善人的基本生活条件,才使得他只能在虚幻的想象和吹嘘中,赢得片刻的满足和自豪。当然,如果仅仅是社会环境的不合理,自身不存在可笑之处的话,自嘲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因此,马三立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属阶层的可笑之处,象马善人以把臭虫放到别人身上为“善举”,以回避现实苦难为精神上的满足 ,都表明马三立不仅能够从对象的矛盾对立与转化中寻找幽默 ,而且还从自身与对象的矛盾中找到幽默。用自嘲的方式表达对这种矛盾清醒的认识。这样,马三立的相声就避免了讽刺那种单纯的正义感和时常带有的片面性否定态度 。同样的情形 ,我们也可以从他的很多表现自吹自擂的人物和心态的相声中见到。能不能自嘲,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都是检验其是否成熟的一个尺度,也是检验其幽默品性高低的尺度。能自嘲的人,不仅能看到对方的缺陷,同时也能看到自身的不足。他这样做了,也就表明他有力量、有胆量、有智慧、有热情,因而马三立的相声中的幽默始终给人一种理性的喜悦。
                      四
  幽默对象的复杂往往决定了幽默态度具有一种宽容和宽厚的气度,人们对于幽默对象也可能产生某种否定的情绪。即使如此,这种否定也常常是温和的,也可能有戏谑,但是善意的。所以幽默又常常被认为是“有情滑稽”或“谑而不虐”。但这一切并不表明幽默不具有对那种失去合理性的事物的否定和非难的功能。幽默也具有自身鲜明的倾向,只是这种倾向不是以激愤和谴责表现,而是表露在一种深刻的见识和宽容、超脱的态度中。因而这种倾向性就更炼达,也更具说服力。正是在这种意义上,马三立相声中的幽默获得了比单纯的讽刺更具效果的否定力量。象《查卫生》里大做卫生后面的弄虚作假,《吃元宵》里孔圣人操笔墨骗饭吃的丑行,《偏方儿》里开万能药方的江湖医生,都是既富有浓厚的幽默特色,又具有鲜明的讽刺效果。但是比起那种纯粹出于正义和高尚情感而大加挖苦、责难的讽刺来,马三立的讽刺要平和得多。不过在貌似平和和冷静的态度里,他依然透露出自己的讽刺意向。只不过他把这种意向融入了一片幽默气氛中,从而使他的讽刺达到了逻辑意义与社会意义相统一的境界。这也就使他的幽默成为有力量、有棱角的幽默,而非幽默小品。在相声《查卫生》中,马三立不是直接触及他要讽刺的饭店工作人员,而是用苍蝇的幽默把他的讽刺意向呈现出采。他甚至在那位局长大人一本正经、无可指摘的检查中,也忘不了刺他一下。《偏方儿》里的那位江湖医生,不管什么病人 ,都是一个药方“萝卜就热茶” 、“白糖沾馒头”。但来了位哮喘病人 ,他就没法治了,只好让病人准备棺材去 。还有《追》中,一位瘦子刚调完工资,一个胖同事追着他请客。警察和过客以为那瘦子是贼,都帮忙去追瘦子。最后胖子一句“刚调完工资不请客”,使得笑话成为一个纯粹的幽默。但是幽默中却表明表演者对乱请客之风的辛辣讽刺。马三立不是单从请者的窘境着眼,而是从被请者那种穷追不舍以及请者的落荒而逃的纠缠中,表达了他对乱请客之风的厌恶。马三立的相声在一种轻松自如、幽默风趣的气氛中不知不觉地显露出他的讽刺意图。这显然是他既吸收了相声的讽刺传统,又继承了古代俳优那种言是若非、言非若是的幽默风格。
                      五
  马三立的相声在表演上具有一种平淡、细腻、如数家常的风格,他演相声仿佛不是逗人笑,但冷不丁抖出一个包袱,也许这个笑料开始时并没引起人们特别强烈的反应,但稍加琢磨,则越想越可笑。所以大家公认他的相声最经得起回味。
  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我认为一个根本原因就是,马三立总是力图找出造成幽默的原因,直到他清楚地了解到这个原因。然后他就把幽默的效果与这个原因联系在一起了。这样,他越是把这个原因表现得顺乎自然,那么幽默的效果也就越强。这个原因一般就是马三立相声的“底”。每一段相声都有这样的一个底看家,有时也不只一个,不过不管有几个,最终只是指向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有了这样的“底”,他就开始想方设法把这个原因朝着顺乎自然,合情合理的方向加以描绘了。一般说来,他在进行这种描绘的时侯不厌其烦,大肆渲染,有时甚至“罗嗦”起来,让我们觉得他可能已经偏离了这个原因。但是直到他揭开底,把幽默的效果亮出来,我们才明白他对原因费力地描绘对于产生如此的效果是多么重要。最能代表这一特色的是《八十一层楼》。这段相声的幽默之处就在于三位房客想用讲悲伤故事的办法来消除爬楼梯的劳累。但他们这样做的后果却增加了劳累,手段与目的失调。而房客们主观上对此的认识正好相反,他们认为,他们的手段与目的是统一的。这样看来,讲悲伤故事爬楼梯就成了这个幽默的原因。接下来马三立开始描绘这个原因是如何合理地被提出来,并为大家乐意接受,以后又如何合理的发展,又如何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因此爬到八十层楼时,我们仍几乎觉不出这个笑话有什么喜剧性,以至于没有耐心再把这些枯燥的故事听下去了,因为它简直与笑话背道而驰。就在我们耐不住性子的时候,最后一位房客开始顺乎其然讲他的苦故事了,但他讲的结果却突然走向了反面 。“没带钥匙” 。这几个字似乎具有神奇的力量,一下子就把我们刚才还觉得有一些枯燥“罗嗦”的故事都变成了笑话,产生出令我们回味无穷的笑。此外,象《查卫生》、《迎春曲》、《追》等相声也都有同样的效果。
  马三立的相声之所以给人一种皮厚、经得起回味的效果,正是在于他能够非常自然地把幽默的效果和原因联系起来,使它们互相增进,他借多种手段把导致幽默的原因不断地推向自然合理的境地,然后加以乔装打扮,使之丰富、深厚,这样顺着这个原因,他会在一个适当的时候,突然产生幽默的效果。正是因为幽默的效果联结着一个山重水复般的合理的原因,因此我们一下子看见他揭开了底,就不会仅仅从这个底来得到笑了,而是回过头去体味着全部因果关系和变化过程。这样的喜剧效果怎么能不叫人回味呢?

                                编 著 者:张蕴和
                                出  处:《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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