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相声的幽默特色 

  马三立相声的魅力就在于他的幽默。他经常是在不紧不慢,看似罗里罗嗦的说表中,一下拈出生活的真相。或者在看似不着边际之处,巧妙地沟通了不同现象的内在联系,让笑容好几天不肯从人们的脸上轻易退去。马三立表演的相声,是笑的艺术,但他似乎给予人们笑声时很吝啬。没有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对人情事理的理解、体验,没有灵活多变的思维方式和习惯,没有对人生是非善恶的理性与激情的双重把握,你就很难享受他所带给你的笑声。因而真正能理解并欣赏他的相声是很不容易的。正因此,对这位说了一辈子相声的艺术大师的认识和评价,只是近几年才开始。本文无力完成这样一个重大任务,只是想就他的相声表现出来的幽默特色,谈几点粗浅的看法。
                        一
  把相声与幽默联系起来,应该是自然的。相声大多极富喜剧性,幽默又属喜剧的具体形态。但是至少存在着两种观点,妨碍着相声与幽默的自然联系。一种观点是:相声不宜表现幽默。其根据在于,做为一种喜剧表演艺术,相声的目的和效果的实现,一刻也离不开掷地即响、火爆热烈的笑声回应。如果人们的笑声来得迟顿、温吞一些,相声的全部意义不是被削弱就是被瓦解了。幽默尽管可以表现某种不落俗套、意味深长的内容,但也正因为它的意味深长,欣赏者在接受时就必须费点时间去领悟,这就耽误了笑的即刻爆发,而出现了“迟顿”。同时也还因为其意味深长,欣赏者一旦领悟,更多的时候会在内心深处咀嚼享受,自得其乐,而露在外面的就稀少而温吞了。这种观点显然是由对相声的喜剧性和幽默内涵理解狭隘造成的。相声既然属于喜剧性极强的艺术,它就不可能也无理由不表现包括幽默在内的一切喜剧的具体形态。喜剧有多少具体形态,相声就可以而且应该以它固有的艺术方式去加以表现,这已为相声艺术的传统和现实实践加以证实了。另外,幽默与诸如滑稽 、讽刺等形态相比较 ,固然有其特殊的性质和相应的范围,但这并未因此而改变了幽默自身的喜剧性规定。幽默的特性,只是要求欣赏者以符合它所要求的方式去欣赏它,但欣赏的结果仍然是喜剧性效果——笑,并只有通过笑,才能实现它的目的。相声在它以往的历史中,可能更多地表现了一些滑稽和讽刺的内容,但这只表明,在一定历史时间和空间中,在艺术与欣赏者关系中,滑稽和讽刺在相声艺术中特别能产生效果。但是一经改变了这些限制和条件,直言之,当生活中的幽默占据重要地位,当人们欣赏幽默能够比欣赏滑稽和讽刺更能得到喜剧享受的时候,相声就不可能把幽默排除在它的表现范围以外。事实上,马三立的相声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绝好的证据。他的相声大量地表现了幽默的生活事件,幽默的人物性格,表现了幽默的思想和幽默的情趣,而且在相当的程度上取得了成功,形成他独特的奇诡多辨,奇思妙想,寄幽默于滑稽,寓冷峻于闹剧的艺术特色。他的相声告诉我们,相声不仅可以表现幽默,而且有着广阔天地。
  影响相声与幽默自然联系的另一种观点是:幽默是最高级的喜剧形态,相声若提高它的价值,必须也只有向幽默靠拢。大家知道,喜剧性是可以区分为不同的形态的,象滑稽、讽刺、幽默以及有待规定的现代喜剧形态。由于历史、经验的积累和现实生活的磨练,可能今天的人们更喜欢幽默。幽默艺术、幽默理论的大量出现,以至于幽默情调、幽默人格的建立,都是幽默越来越被人们注重的表现。由于注重,就容易导致对幽默的特别偏爱,由于偏爱,就进而得出幽默是最高级的喜剧形态的结论。在我看来,包括具体的喜剧形态在内,一切不同的艺术形式和审美范畴,本不应该做这种品级的划分。其根本原因在于艺术及审美与物质和其他意识领域的一个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重个性,后者重共性。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今天的艺术未必高于古代的艺术的原因。滑稽、讽刺、幽默或其他现代喜剧形态之间,虽然存在着一种历史与逻辑的演进关系,但这种演进关系只表明喜剧的内容在不断地丰富和扩大。滑稽、讽刺、幽默都有其独特的内容和价值,它们也正是以其特殊的内容和价值共同表现出喜剧的丰富与深刻的意义。以滑稽而论,它虽属喜剧的初始形态,但也是喜剧的高级形态。高级的喜剧无不带有滑稽的意味。因此,幽默比起来其他喜剧形态,仅仅是在审美主客体方面存在某种区别、差异或个性,并非先验地高级于其他形态,如果说幽默比起其他喜剧形态高级的话,那也只是好的幽默,否则的话,幽默照样可以沦为油嘴滑舌或故作有趣的游戏和卖弄。马三立的相声是属于这种好的幽默。他的幽默不仅使相声获得了一种清新、诱人的内容和格调,而且也使幽默这种形似舶来品的喜剧形态,恢复了与我国固有幽默传统的内在联系,并且获得了广泛的群众性和通俗性。马三立以他多年的艺术实践,成功地把相声与幽默自然地联结起来,他的相声里的幽默是有价值的,也是亲切的。
                        二
  幽默与滑稽不同 。 滑稽来自于那些为人们现实力量所掌握和支配的完全丧失了合理性或纯粹丑的对象。这种对象与那些合理的美的事物产生冲突,并想跃居为合理的美的事物时,不仅只能产生失败的,令人发笑的结局,而且也使人们尽情地表露出对它的戏谑、取笑的欢愉情感。幽默与讽刺亦不同,讽刺虽然也来自那些完全丧失了合理性或丑的对象,是这对象常常在一定时空中尚具某种实在力量。讽刺就是暴露出讽刺对象在与合理的美好的事物的冲突中,本该也必然失败的真相。对讽刺对象人们揭露它,讥笑它,抨击它,与其说是表明它的不合理,不如说是设法动摇和消除它的力量,并进而表达人们对它绝对的优越感和正义感。
  幽默是对相互包容相互转化着的合理的美的事物与不合理的丑的事物冲突的一种审美把握。我们说马三立的相声极富幽默,正在于他的相声大多是在对立因素的相互包容和转化中,寻找他的相声内容。在我们的生活中,在每个人的言行中,并不是每件事情,每句话都完美得无可挑剔,而那些错误的、丑的事物里,也可能存在着某种正确的美的东西。一般说起来,凡是合理的事物中存在着不合理因素,不合理的事物中存在着合理因素,幽默便出现了,如果能在非常悖理的事物见出合理,在非常合理中找出悖理之处,幽默便强烈了。在马三立的相声中这情形极多。一位白日作梦者,走在街上,希望能拣到钱。这希望太强烈,以至明明看见地上是一张纸,也要过去用脚踢一下。人们问为什么这样,他说:“许它不是(钱),不许我不看。”这可谓荒唐透顶 ,当别人指责他的行为既不道德也不理智时,他说 :“那是他不等着用钱。”(《拣行》)白日作金钱梦固然荒唐,但用钱心急,幻想从大街上有意外收获,不是亦合乎情急生疯之理吗?一位浑身搔痒不止、苦不堪言的人,见江湖医生兜售祖传秘方,专治搔痒症。此人如获至宝,买至家中,将此秘方包装层层剥开,但见纸里是包,包中是纸,非常神秘。几经周折,最后才见一纸团,打开一看,哪有什么祖传秘方,只有两个字:挠挠。真见鬼,纯粹是一场骗局。可细一想,痒了可不挠挠就好受了。(《挠挠》)这就是马三立的幽默,他抓住了事物的合理与不合理之间的联系,在它们的相互包容之中,构成喜剧性矛盾。
  正是由于幽默中对立因素的相互包容,它们在构成喜剧性矛盾后,矛盾双方就不仅保持一种对立,而且还向对方相互转化。因此,幽默里,往往被肯定的事物,在另一种意义上却被否定,而被否定的事物则可能在另一种意义上被肯定。孔子是古代哲人,受历代正统阶级的推崇。但在民间,人们对孔子则历来嘲弄多于尊敬。马三立继承了这种民间传统,又有着自己特别的态度。在他的相声里,孔子是一位圣人,但圣人挨了饿,也干骗人的勾当,当别人追问起来,他还理直气壮,反赖别人诬陷好人。马三立以民间的习惯态度,通过孔子骗吃元宵一事,剥下了圣人耀眼的外衣,揭露了他的丑态,无情地否定了孔子的无行,但身为圣人,才学过人,却陷入无钱无食之境,不是可以引起我们对圣人的同情吗?由同情进而对圣人以自己的机智赢得一顿饱餐,又未使个人名誉遭受损失,也能引起我们的一点赞赏。马三立善于从复杂的现象中,深刻准确地洞悉事物的合理性与不合理性,并且将这种深刻的理性随时随处用一种简洁有趣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能力的获得,在他那里不是来自哲学教科书的启迪和训练,而是长年生活在下层社会之中的磨砺和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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