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范孙的晚年生活

  我祖父(香孙)与叔祖父(范孙)是亲兄弟。我祖父与父亲(约敏)谢世均早。我父病故时,兄12岁,我6岁,奉母依靠叔祖父教养。
  我父在世时,固为叔祖父所最钟爱者,认为是“吾家第—可意人,叔侄情深逾父子”。父不幸因伤寒病为庸医错治,仅三十有—而逝。叔祖父在伤痛之余,乃破格照顾我母子,我弟兄在叔祖教养下,学业逐渐有所成长,我们的—切,惟叔祖父是赖。叔祖父在《思约敏侄》—诗中,所谓“且喜遗孤能继志,天真向我独依依”,即指我弟兄而言。
  叔祖父为关怀我孤儿寡母,当我母40初度,特在家演戏以祝。是日剧目,有名票王庚生的《状元谱》,朱少庵的《女起解》,还有—出《三娘教子》,饰教子中小东人的,即后来成为—流女青衣演员的章遏云。当年叔祖父所以如此,盖为安慰我母子的心情,用心可谓良苦,此情此景,迄今记忆犹新。
  叔祖父晚年退居津寓时,我经常侍奉左右,亦步亦趋,亲承教诲。今仅就其晚年生活中一些琐事,做些回忆,聊供治史者参考。
  一、退居之年教育子孙
  叔祖父在20年退居生活中,在乡里继续兴办教育,广育英才。关于家教方面,他看到当时社会上不平静,向来不让子孙特别是孙子这—辈,随便单独到外边去玩,为此想出许多有益我们身心健康的活动。他把这些事为我们安排组织好,无沦是在家里或到外边,采取集体活动办法,尽量使我们玩好,学习好。
  每逢星期一、三、五、日,叔祖父让我们在家里凑在一起练行意拳,他自己也以身作则参加练拳。还特意给我们按设乒乓球案子,并备有铁饼等,让我们经常练习。
  星期六是举办音乐会的日子。叔祖父喜欢天津老十番音乐。听说叔祖父青年时到城隍庙欣赏过“十番”音乐,他晚年回想起来,仍感兴趣,所以常给我们弟兄组织这项演奏活动。演奏者中,辛树人的南弦拉得好,李文的笛子水音好,我则常打小鼓。当大家演奏时,叔祖父颐而乐之,怡然自得。音乐会散场,叔祖父照例备有饭菜,并且必定有酒,借此大家欢聚一次。
  叔祖父虽没受过洗礼,但很崇拜基督教。每逢礼拜日,叔祖父常带领我们弟兄们去东门里仓门口基督教堂听讲,这也是为我们安排的一项常课。
  叔祖父喜学英文,至老不衰。在“五四”时期,我随叔祖父到北戴河避暑,叔祖父为我们弟兄请了一位英国人莫尔小姐教英文。后来,又为我们请了一位名叫外丝的美国女士,在家里给我们实习英文。这时他自己也很专心致志地参加听讲,孜孜不断地学习。
  叔祖父喜欢下棋,特别好下围棋。他下象棋时,善于用马。有一次我同他下象棋,我说:“您给我两个马吧。”他说:“那怎么能行,我把马给你,我就不好办了。”棋类的游戏,也是为我们组织的一项学习活动,并且他以和子孙们下棋为乐。
  叔祖父对于改良旧剧、提倡新剧,致力极勤,当作一项教育工作。他常给我们弟兄讲《三国演义》小说。他讲的时候,手里拿着书,念得熟且快。一面讲,一面表演,把书中人物性格和动作,指手画脚地表现出来,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人,感觉津津有味,意趣盎然。叔祖父所以要这样做,与布置其他活动一样,目的在使我们弟兄好好在家里玩和学习,尽可能少往外边跑,以免沾染社会上不良风气。
  二、处世待人
  叔祖父游历过欧美和日本等国,对欧美的文化和物质文明,感觉兴趣,特别是对美国的民主和日本的明治维新非常向往。我的几位叔、伯全去过日本留学,这不是偶然的。
叔祖父讲卫生,衣履一向保持很整洁,给人以很好的印象。他与人共餐时,每人面前总预备两双筷子。一双筷子用来把菜挟到各人面前的小碟里,然后用另一双筷子吃。入口的筷子,不能接触公用的菜。家里人陪着他吃饭,必须这样做。
  “人必须讲究礼貌”,是叔祖父经常告诫我们的。他在家居时,虽在自己的内室,也必穿长袍,在夏天也要穿大褂。家中使用的男仆,如进入内宅,一定要穿长衣服。我们在上学时,按照学校规定穿制服,放学回到了家里,则改穿长袍。
  叔祖父反对吸烟,特别讨厌吸食鸦片烟。有—次王庚生、朱少庵等票友,在我们家里演戏,家里人偷偷给他们预备了鸦片烟,不知怎么被叔祖父发觉,当场表示很不高兴,弄得大家不欢而散。
  叔祖父常教育子孙不能“数典忘祖”。我们老住宅里设有“家庙”,是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遇有亡人的生日或忌日,要举行“生祭”或“死祭”。从前我家举行这项祭礼时,参加者全要穿长袍和马褂,进入民国后,不再行跪拜礼,改为三鞠躬。叔祖父有时亲自率领我们举行这项家祭。每逢清明节,叔祖父还要让子孙们到小稍直口祖茔扫墓,让我们知道水源木本,应该慎终追远,树立承先启后的思想。
  叔祖父对于佛教,不持反对态度,但对于不检点的和尚,则表示反对。他说过:“颇敬如来不近僧”,表明了他的这一观点。
  叔祖父经常嘱咐家里人必须睦邻。因为我们西北城角文昌宫西老住宅周围是个回民居住的集中区,叔祖父对回民风俗习惯非常尊重。他教育家里人,在日常生活习惯上,不能有违反回民教义和习俗的地方,必须做好睦邻友好,和平相处。如画家刘小亭(画家刘子清的老师)是回民,和我们住对门。我们两家人非常友好。在叔祖父60岁生日时,刘小亭特为叔祖父精心绘画了一幅山水中堂,上面题着“高山流水”,叔祖父很是欣赏。
叔祖父虽不以画出名,但是,他对画有兴趣。晚年家居时,好临山水画,常利用信封的背面,在上面练习山水画。从前在他的书案上,积存有很多这类小型的山水画。这些画作,他当成自己练习的作业,向不轻易示人。
叔祖父对人讲究道义,与袁世凯私交很好。清光绪皇帝和西太后死后,宣统继位,袁世凯被罢职,微服出京回籍。当时一般上大夫和曾经受过袁知遇之恩者,全悄悄避去,而叔祖父独不避忌讳,不计利害,徒步送袁至西车站,并有专疏,密保袁仍留外务部尚书任,表示过“本为衰朝惜异才”的情绪,但终未能挽回,叔祖父也因此罢官。但在袁世凯阴谋称帝时,叔祖父又独持反对意见,力加劝阻。袁不听,叔祖父乃与之写了绝交书,以示坚决的心情。及云南起义,各方响应,袁世凯身陷四面楚歌之中,叔祖父特又亲赴北京中南海探望他。这时,袁已病势垂危,他见到我叔祖父,难过地说:“我不行了!为群小包围,惜不听君言,致有今日的局面。”言时声泪俱下,悔恨不已,叔祖父乃极力安慰之。最后,袁又向叔祖父托孤,请照顾其诸子,叔祖父点首而别。袁死,叔祖父曾再度亲去河南洹上,参加袁的葬礼,以全道义之交。
  黎元洪任大总统时,某年农历大年三十,特派人给我叔祖父送来军马三匹,叔祖父感到用不着这些军马便原数璧回。
  冯玉祥任西北边防督办时,曾派人给叔祖父送来口外蘑菇一筐,以表敬意。
  段祺瑞退居天津时,常请我叔祖父到他家里下围棋。有一次叔祖父带我同去,我同合肥下了一盘,形成和局,段很欢喜,临行送我—盘围棋子,作为纪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