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蹄下的鬻艺生活      
  马三立说相声是家传的,从他12岁开始,就一边上着学,一边跟父、兄学艺。到1930年即他16岁的时候就退了学,开始正式说相声卖艺,帮父亲挣钱养家。1935年,他21岁,父亲弃养,全家生活的担子落到他的身上,他只好携妻带着四岁的侄儿和一岁的女儿,搬进南市“三不管”,以撂地为主,在南市、鸟市、谦德庄、地道外等所有可以说相声的地方,早、中、晚连轴转地说相声,挣钱餬口、还债。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天津市面萧条,每天宵禁戒严,生意一落千丈,艺人们各奔前程,与他搭伴的刘桂田搭戏班,改唱京戏,离开了天津。他只得临时在时调班加场,每天固定工资四角钱,暂度燃眉。不久,奉天(现在的沈阳)翔云阁茶社来人到天津约请相声,有人介绍他去应约。言明来去路费由茶社出,到了奉天,管住不管吃,茶社按收入和他三七分帐。闯关东,历来是穷苦人伤心的事,非万不得已,一般不走这条道。所以他虽然答应了奉天的约请,但是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此一去吉凶如何。临行前家里把整票零钱凑拢在一起,一共还有八块来钱,妻子泪眼巴巴地对他说:“穷家富路,你都带上吧!”他想:这一走,妻儿无依无靠,自己能把八块来钱都拿走吗?他只拿了两块钱,妻子给他烙了四张杂合面饼子,就上了路。
  由天津直达奉天的火车,行程是一天一夜。头天上车,天亮以后车过山海关,到了绥中县车站,两个日本宪兵,四五个伪军上车,逐个地斥问旅客:“干什么的?”带了什么东西?”旅客必须站起身,戴帽子的必须脱帽,一一回答。那时候,火车一过山海关就算是入了“满洲国”境。他先是看着同车厢的旅客接受盘查,后来一名伪军问到他头上:“你是什么人?”他起立回答:“我是说相声的。”伪军一扬手“啪”!打了他一巴掌,问他:“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他忙改口:“我是中国人。”“啪”!又一巴掌。“什么的中国人?”他忙改口:“我是日本人。”“啪”!这一巴掌打的更重。“这小子冒充日本人。”那只手又扬起来了,他说:“我是法国人。”“我不是人,行不行?”那家伙乐了,坐在他身旁的一位旅客捅捅他,轻轻给他提词:“你说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一场灾祸总算过去了,那家伙喝斥他说:“坐下!”他咽着眼泪说:“谢谢老总。”当时他嘴里不敢骂街。可在心里把这班家伙狠狠地骂了一顿。本来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夜,肚子很饿,摸摸腰里还有妻子揣给他的半张饼子,可是一口也吃不下,心里装满了受凌辱的苦和恨。
  火车中午抵达奉天站,当晚他就到翔云阁茶社演出,效果很好,头炮打响了。奉天人喜好听相声,京津相声艺人在奉天留下过好的名声。不过,就在他到奉天之前,发生了乔立元惨遭汉奸特务残杀事件,京津相声艺人对于下关东不免谈虎变色。乔立元与乔清秀夫妻鬻艺于天津,他们是世交的友好。乔氏夫妇同台唱河南坠子,真正的河南腔,乡土气息非常浓厚,极受听从欢迎。乔立元与乔清秀是一对非常恩爱的贫贱夫妻,为人很正派,梨园、艺苑相识的人们,都敬重他们。“七七”事变之后,乔氏夫妇也是为生活所逼而走奉天。伪满军警二特务、地痞、流氓企图侮辱乔清秀,乔立元为保护妻子,被拖入伪警察所,活活地给整死了。所以,马三立实在是提心吊胆地下奉天。
  自从“打炮”开始,每天翔云阁座无虚席,茶社的经理和票头到后台来看望他,就茶社生意兴旺而大捧了他一番,但说来说去,绕了半天的弯儿,最后才言归正传,要他从每天的进项中扣出五角钱交柜,抵偿他由天津到奉天他们垫付的火车票钱,从奉天车站到茶社的马车费也应由他自付。他说:“在天津不是谈妥了茶社管我的路费么?怎么又要我付钱呢?”票头说:“管么,就是管给你买票,管给你雇车,钱还得自己掏。”嘿!真没想到相声里面常用的扣住一个字作诡辩的手法,被票头们利用得这么妙!真让人哭笑不得。他实在气不过,和他们争论了一番,也无济于事。他们言而无信,实在欺人太甚,他有心不干了,可是不行,首先拿不出钱打火车票,再说,这里是“满洲国”,他惹不起。忍气吞声,干了三个月,还清路费,攒了回天津的盘缠,取道营口,乘船返回天津。马三立闯关东的这一段经历,虽然受了一肚子气,但比起乔立元被迫害致死,还算得“万幸”了。
  马三立从奉天返回天津,还得走他的老路:“三不管”撂地。1938年日寇的侵略铁蹄已经踏过了华北平原,正集中兵力向东南侵犯,沦为敌人后方的天津,兵荒马乱的情况已经不太明显了,歌场舞榭也吹起了笙箫管笛,有些人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他们这些一日不开口一日不得食的吃“开口饭”的人,拖家带口,有什么办法呢?他和刘宝瑞、高桂清、杨文华、李少卿几个兄弟搭伴,每天能混上几斤杂合面也就凑合了。可是,沦陷时期敌伪恶人当道,在南市“三不管”,大恶霸、青帮头子袁文会的徒子徒孙,到处横行,凡是在南市一带站脚谋生的,都得“孝敬”他们。他们撂地卖艺的,自然也惹不起袁文会,要什么钱就得给什么钱。就是这样也还不行,青帮老大传下话,不在青帮的人一律不许在“三不管”混饭吃。狗腿子们气势汹汹地盘查卖艺的以至做小买卖的,凡是没有在帮的吓得跑得跑,躲的躲,马三立和刘宝瑞在家躲了五六天。可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到市场上去挣钱,吃什么呢?有些在青帮的朋友动员他去拜个师父,烧个“香堂”,他不干。他卖艺吃饭,凭本事,当“混混儿”,他不是那条道上的人。再说,拜个师父光磕头还不行,总得十块八块的送礼,往后一年三节、师父家的生日喜庆,都得送礼,他花不起这份冤枉钱。他拿定主意不入青帮。刘宝瑞也一样,不想去进青帮的山门。他跑到在帮的同行家,借来一本讲帮规的书《通漕》,从这个本本里学到了青帮的一些行话,就冒充青帮家里人,打算这样混下去。马三立胆子小,不敢。刘宝瑞光棍汉,出了事,撒鸭子一跑了之;马三立妻室儿女一大群,“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他还得另找出路,离开天津去跑码头。
  正好,这时有个开汽车的高少亭,爱好相声,也能说几口。在天津开汽车,常被宪兵、警察敲竹杠,他愿意改行说相声,马三立就搭了高少亭这个新伙伴离开了天津,沿着向南去的铁路线,一站一站朝南走,所经的城镇不论大小,只要能撂地就停下来,赶集市、赶庙会、交通路口、大车店、茶棚、妓院,只要能有听众,他们就撂地卖艺。如果生意不错,他们就找个小客店住上几天;生意若不好,他们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凑合一夜,天亮再往前赶。真是风餐露宿,和乞丐、游方和尚差不多,所差的就是他们不乞讨、不化缘。就这样,一路上挣点钱,自己省得不可再省,积攒到两块钱,赶快往家里寄,怕妻儿挨饿。冬天离开天津,过了沧州又到德州,经平原过禹城,入夏以后到达了济南。
  济南的南岗子市场,犹如天津的南市,游人很多,可是他们在那里找不到空闲场地,没法演唱。幸而得到萍水相逢的江湖朋友李凤祥的仗义相帮。李凤祥在一个场地变戏法,为了让他们做几个买卖,下午太阳刚偏西就早早地“推”了(散场了),趁观众还围着的时候,到场子中间向观众们推荐他们说相声,他们借地沾光,每天说几段,可挣一块多钱,但刨去店钱、饭钱,所剩无几。
  他们借地说相声很落好,有的听众每天必到,他们不“推”,听众不散。有一天,有个每场必到的常客找马三立,约他们到青莲阁茶社曲艺厅去演出。在这家茶社演出的拾样杂耍差不多都有,男女演员齐全,是个共和班。此人向他们言明每天分钱,一个份儿四到五角,答应给他们每天每人三个份儿,后台可以住,电灯、水、桌椅板凳都不收钱,这可比撂地强多了。
  马三立演出后很受欢迎,来了个开门红,以后也总是场场客满,可是过了不久,他发现有些观众不是来听演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找女演员解闷,而且还可以随便把女演员带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这里是一家“花茶馆”。这个茶社既是个花茶馆,他在这地方算干什么的呢?真比串妓院说相声还别扭。同时他也发现,原来经理、票头对他吹得天花乱坠,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和高少亭每天每人确实分得三个份儿,可是一打听,一般艺员、乐师都不少于六个份儿,只有后台的伙计勤杂才拿三个份儿,这不是欺负人吗?找经理说,他们要回天津,那经理笑眯眯地说:“你们回不去了啦!天津闹大水,火车不通了。”他慌忙跑到火车站一看,售票处挂着牌子:“北行各次列车只通德州。”天津果然被大水淹了。家中妻儿怎么样了呢?他焦急万分,饮食不下,夜不能眠,病倒了十几天,积攒了几块钱也都花光了。不得已又忍气吞声在青莲阁茶社干了一个月,火车通了,他们赶忙回到天津。这时,天津的大水退了,到处是淤泥垃圾,臭气薰天,被大水泡塌了的房子不少。“三不管”他家那间小屋还没倒塌,只是原来就破破烂烂的桌子板凳经水一泡就更扶不起来了。妻儿正在室内清除污泥积水,原来他们避到赵家楼本家姐姐家中,也刚刚回来。他夫妻儿女大难以后,又得团聚,不由得悲喜交加,真是感谢天地!
  济南回来以后,高少亭感到跑码头吃“开口饭”比开汽车更苦,更担风险,于是又重操旧业,开汽车去了。马三立改与耿宝林搭伴,1940年农历正月初一他们到宝和轩正式登场演出。可是在敌伪政权统治下的天津市,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听“玩艺儿”的自然也少。过了春节,宝和轩的生意就淡下来了。这时,宝和轩经理桑振奎提出演反串戏。他没有演过反串戏,总认为曲艺搞反串戏是一种畸形产物,从心里不大赞成。可是生意不好,为了招徕观众,老板非让他们排反串戏不可,他能说不参加吗?没有办法,只好跟女艺人一起,反串《打面缸》、《一匹布》等闹剧,他扮的总是丑婆子、傻愣子一类的角色。他和耿宝林在宝和轩也说相声,也演反串戏,一切服从票房价值。他们的包银一直是90元,两人平分,老板还要提成,每月得交8块钱作为后台工友的“辛苦钱”,挣的包银实在难以维持生活。为了挣钱煳口,他们又到东北角大观楼戏院和南市口中华戏院赶场。
  曲艺搞反串戏的这种畸形发展,在兄弟曲艺团成立前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个曲艺团名义上负责人是相声演员常宝堃、赵佩茹和魔术演员陈亚南,后台则是大恶霸袁文会。袁文会之插手曲艺班社,有一段光棍汉奸格斗的过程。
  天津为日军占领后,青帮、汉奸、特务、流氓、戏霸、窑主等等魑魅魍魉纷纷活动。青帮张景山的门徒裴毓松和戏班主王洪宾等人合开了燕乐升平茶园,后来由于生意不佳,窑主刘宝珍想把燕乐升平盘去开吉拉枪场。正在集资筹办的时候,小汉奸特务陈炎和恶棍于嘉麟倚仗日本宪兵队的势力,组织班社,占据了燕乐升平。于嘉麟当了班社经理,收容裴毓松等重新在燕乐升平演曲艺,并从北京约来了白云鹏、戴少甫等比较有名气的演员。
  戴少甫他们一到燕乐升平,马上就红得发紫,每场都能上个满座。袁文会每天占一个包厢,“兴之所至”时还要点个曲目。一次,袁文会点了戴少甫的拿手段子《打白狼》,偏巧前后台管事的马虎了,戴少甫应了别人的烦请,无意中刮了袁文会的面子。袁文会甩袖离座,吩咐手下人:“把这个说相声的现打不赊!”在燕乐升平后门“插上旗”(安置打手);戴少甫听说后吓得不敢露面,经人向袁文会说合,事情才算没闹大。
  袁文会对这件“不痛快”的事情,心里很不自在,决定自己干个曲艺园子,跟燕乐升平打对台。当即有那个开窑子的刘宝珍、干“白面”(毒品)生意的杜金铭趋奉集股,用南市慎益大街庆云戏院作场地,班社定名“联义社”,开张的角儿都约的是一二流的曲艺名角。阵容强大,一时无两。大轴主角小彩舞原已在小梨园挑大轴,凭着袁文会的势力,小梨园允借两个月。在袁文会的淫威之下,全台艺员,谁敢不卖力气!但是再卖力气也改变不了上座的不景气,袁文会把庆云当成他自家的银行,随时用钱随时来拿,直弄得包银发不下来。大家敢怒不敢言,演单弦的王剑云壮着胆子挺身出来问了一句:“什么日子能关钱?”就遭到一顿毒打。王剑云忍气吞声,日子不多,含屈病死。
  班社为了赚钱,决定搞反串戏以招徕观众。袁文会找来混名“王十二”的曲霸王新槐到庆云管事。王十二从小梨园把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陈亚南与陈亚华的魔术拿了过来,曲艺与反串戏同场演出。他们反串的戏是《挑帘裁衣》,连上三天六场,场场客满。袁文会遂不肯放走常宝堃和陈亚南昆仲,他们也就成为“联义社”的成员。
  1940年过新年的时候,王十二“约”马三立到庆云参加反串戏,常宝堃的父亲常连安也劝他去。情不可却,他答应帮一个月的忙。他的第一个反串戏是《莲英被害记》,他在剧中扮演大烟鬼王长发。这种迎合低级趣味的戏,竟连续演了40多天、80多场而不衰,实在是怪现象。他们这个班社曾经到北京、济南、唐山等地作过旅行演出,为了打开财源、挣钱。1945年6月赴北京的前夕,“联义社”的牌子改名“天津兄弟曲艺剧团”,恶霸袁文会、曲霸王十二等人推出常宝堃、陈亚南担任正、副团长。这时,侵华日军已临绝境,袁文会等已经感觉到他们依附的“冰山”行将崩溃,想收敛一下手脚。
  马三立从1940年进的“联义社”,虽说没有立下卖身契,但是跟立了卖身契差不多,没有去留的自由,只许人家不要他,不许他不干。如1942年林红玉组班到济南演出,把他“借出”三个月,“使用”完了送回剧团;又如1943年白云鹏到南京演出,大流氓高登第又向袁文会“借”他,订了三个月的合同,期满他又被送回天津。他就象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似的,可以听凭他们随意借来借去。“八一五”抗日战争胜利,日本无条件投降,他们这个受汉奸、恶霸压迫至深的曲艺剧团,开了锅似地欢腾起来。他挺挺胸脯,清清嗓子,走到王十二跟前,他说:“经励科!我退出兄弟曲艺剧团了。”失去了靠山的王十二毫无办法,马三立心里说不出的痛快。他离开兄弟曲艺剧团,回到他最熟悉的南市、鸟市的场地上,重操旧业,撂地说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