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时期下营地区人民苦难生活纪实           

  下营是蓟县北部山区的一个大镇,是这个地区经济、文化的中心。日军入侵之前,镇内有较大店铺10余家,粮店、盐店、布店、药店、首饰店、染坊、木匠铺、铁匠铺,杂货铺等都有。下营的集日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兴隆南部、平谷东部、蓟县东北部山区的百姓、商人都到这里赶大集。市场繁荣,热闹非凡。适逢传统节日,总要唱几台大戏,并有花会、皮影、说唱大鼓等文艺活动。祖居在此方圆几十里的下营人民,春种秋收,辛勤耕耘,加之山坡林果繁茂,虽不富裕,生活还算过得去。“七·七”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中国。1938年,日军侵占了下营镇,相继建立了日军守备队、日伪特务班、建设班、维持会等日伪组织,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沦陷达7年之久。在此期间,下营地区的人民同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一样,受尽屈辱,饱尝了日军铁蹄蹂躏之苦。下营周围9个自然村的十几位知情人和幸存者,他们以自己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控诉了日本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
  一、扫荡清乡 惨无人道
  日军侵占下营后,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三天一扫荡,五天一清乡,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物就抢,害得老百姓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谁让鬼子抓住,没被打死就算拣了个“便宜”。人们的脑袋整天拴在裤腰带上,早晨一睁眼,谁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晚上。
提起当年的悲惨生活,青山岭村王世昌老人回忆说:
  我是九死一生活过来的。那时候,鬼子在下营镇修筑了炮楼,戒备森严,镇里人不许出去,镇外人不许进来。家家户户都是八路军嫌疑。日头一没,户户闭门。不许出院,不许点灯。大人不敢叫,小孩不敢哭。鬼子还经常去扫荡,手里端着刺刀,排成横队,不远处一个,满山遍野地搜,就象妇女用篦子梳头一样——挨巴儿刮。抓到老百姓不是毒打就是杀害,能活下来的很少。鬼子清乡一般都在清晨,所以村里的男人天不亮就得上山躲藏,到日头下山,看看村里没动静才敢回来。尽管这样,也难免被围。一次,鬼子深夜包围了村子,曹永山、魏永山、赵喜连、曹广明没跑了,被逮着,带到一家场院里。先把他们打个半死,又在墙上靠梯子,把他们绑在梯子上,下面堆上棒子秸用火燎,烧得皮肉冒油,滋滋作响。后来,鬼子又将火炭铲到他们的胸脯上,将4个人活活烧死。我和魏永茂,还有一个姓邓的藏在东山坡上的一个菜窖里,被鬼子发现了,他们将窖口围住,往里扔了一个手榴弹。咋也是死,魏永茂抓起冒烟的手榴弹扔了出去,没落地就响了。鬼子把我们仨捉住,带到坝台根下,用皮鞋踢,用枪托砸。打了一阵子,见旁边有几棵小柳树,鬼子一刀一棵把树脑瓜全给削了下来。然后,一刀把姓邓的头给砍了下来,一腔血当时就窜了出来。剩下我们俩被带到下营,后被下营村给保了出来。
  被鬼子抓住的人,有不少被押往承德,受尽折磨而死。我们村的赵百龙、朱子修、马仁春、温保全、王习善被抓住后押往承德,扔进一个地窖里,几天不给饭吃,饿得他们把棉花套都吃了。最后5个人被活活饿死。
  1941年大秋前,魏永起、曹兰、我爸爸和我被鬼子抓住押往承德。鬼子用绳子将我们几个人捆绑成一串儿,前面是尖兵,中间是驮夫,后边是鬼子军官。走到茅山北边儿天就黑了下来,正赶上发大水,挺窄的河道里洪水又深又急。我当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个儿小够不着底儿,靠两个大人提拉着往前走,将将露出下巴颏。我爸爸说:“咱们几个就是到了承德也得饿死,还不如跑了。被发现就认死,没发现就拣条命。”我们几个就往河边一藏,幸好水大,嗡嗡山响,天又黑,鬼子没有发现我们。等鬼子过去了,我们爬上岸。几个人的胳膊还在一块儿拴着,绳子一着水咋也解不开。我们用石头片子连锯带砸,总算弄开了。不远处的黄崖关就有鬼子,我们不敢走大路,就在地上慢慢爬。天亮了,我们就在长城的城墙上藏了一天,天黑后从小平安的水洞眼子里钻过去,一直奔回家。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再加上水泡,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想做点儿饭吃连锅都没有,早让鬼子给砸了,只好找块大点儿的碎缸片,架在石头上当锅使。没有粮食就在山坡上找了个老倭瓜,烀熟了好歹吃一顿。天不亮就又跑到山洞里躲着去了。
  二、集家并村 断绝生路
  为了割断八路军与群众的联系,鬼子将下营一带划为“无人区”,强迫集家并村,人民群众的生活更加艰难。王世昌老人接着讲述了当年的情景:
  那是1942年刚入冬,鬼子强迫村民搬到“人圈”去住。大家都不想走,鬼子就拆房子。开始,敌人一来大家就跑到山上,鬼子走了再回来,支个马架子窝棚住着。后来,鬼子就开始抓人,见了人不是杀掉就是抓走。有一次,我奶奶和我的两个弟弟被鬼子抓住了,带到邦均三中队。那院子里有个石头窖,鬼子让他们娘儿仨下去,奶奶看出事儿不好,就护着两个孙子没动弹。鬼子抡起大皮靴,一脚就把我奶奶踹下去了,又把两个弟弟也扔了下去,然后就到一边去找柴禾。院里有几个干活儿的,看到这情景就冲我奶奶喊:“还不快上来,鬼子要烧死你们。”说着把他们都拽了上来。南面有一段破土墙,我奶奶和我两个弟弟往墙根儿乱草堆里一趴,那几个人把墙一推,正好盖在娘仨身上。鬼子以为人还在里面,点燃柴捆往窖里扔。等鬼子走后,那几个人把我奶奶和两个弟弟扒了出来,这才幸免一死。
  鬼子为了不让老百姓生存,不但烧了房子砸了锅,还把粮食都抢光烧光。那年月,粮食本来就不多,如果让鬼子发现就没的吃了。大家千方百计想办法藏粮食,家里不能藏就藏到山坡上,坝台根儿下。鬼子知道了就到山坡儿上去搜。后来,大家就把粮食藏得更加隐蔽,藏粮的地方不留新土,再把脚印划拉平了。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哪天被鬼子抓住没了命,所以藏了东西都要跟全家人念叨一遍。大家上山躲难也是你钻一个洞他钻一个洞,怕在一块儿被发现全都活不成。有的一家人躲在一块儿,鬼子搜山时便四下跑散了,早晨还是好好的一家人,到晚上就不定少了谁。所以,每天早晨一家人都要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有一回,鬼子搜山时四面堵截,堵来堵去就把我和张宝存堵在了一块儿。一个鬼子上前用刺刀挑他,张宝存也急红了眼,双手攥住刺刀和鬼子扭打在一起,鬼子用力一抽,刺刀把他的手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后来四个鬼子一起上,同时将刺刀插进张宝存的身体,刺刀拔出来后他才倒下。那时我14岁,还是个孩子,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我把帽子往下一拽遮上眼睛,听天由命了。没想那几个鬼子叽咕了几句就走了。张宝存躺在地上,血流了一地,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还没闭上。我拣点儿棒子秸将他盖上。等我回到家,家里人已经听说南山梁上又挑了两个人,以为我死了,正要到山上给我收尸去。见我回来了,喜出望外,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奶奶带着我的两个弟弟出外逃难,三口人只有一个小被窝儿。父亲带着我逃到常州山上,那儿有一大片石垃齿子,不通道,鬼子搜山从来没到过那儿。我们爷儿俩就在那儿找个山洞住下来,一住就是三年,直到日本投降。受的那份罪啊就没法说了。白天,我们在山洞里藏着,天黑了才敢钻出来,找点儿粮食到村里熬点儿粥喝。粮食都是整粒儿,没有碾子就用石头块儿在石板上碾搓戒半整不碎的,凑合着吃,一天一顿粥。春天吃山上的野菜和树叶,秋天采野果。有一天晚上下山,我边走边摘酸枣吃,到村头发现被鬼子烧过的破房子里有糊大麻子,就拣了一捧吃,哪知中了毒,不一会儿就翻心倒胃地难受。我想往家里爬,可没爬几步就人事不知了。幸好有两位八路军的通信员打这儿路过,摸摸我还有口气儿,就把我背到家。后来我吐光了胃里的东西,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村里的房子都被烧光了,我们爷儿俩就着半截墙根搭根棍子,上面盖点儿草,下面再铺点儿草,不挡风不遮雨,瞎凑合。夏天还好说,冬天棉衣单薄,处处露着棉花,晚上冻得整宿睡不着觉,实在受不了啦就笼堆火烤烤。一身衣服常年不换洗,虱子多得一抖落就掉一地。最怕的就是下雪天,鬼子专门在雪后搜山,好顺着脚印找。一下雪,我们爷儿俩就在山洞里躲着,就着雪吃点儿生粮食粒儿。一直等到雪化了才敢出来。
  鬼子知道村里还有人,经常来抄袭。一天夜里,父亲正在熬粥,我和崔仲华、王化亭在旁边坐着。忽然听见不远处有鸟飞起,我爸说:“鸟在夜里没人轰不会飞,快去看看。”我悄悄爬过去,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突然眼前一亮,差点儿碰到鬼子的刺刀尖儿。我“嗖”地站起身,一边跑一边喊:“有鬼子!”跑不多远就听后边“妈呀”一声,村里的一个人被鬼子挑死了。我们4个人往庄南跑,鬼子在后面追。庄南都是大坎塄子,长满了一人来高的酸枣树,我顾不得扎手,攥住就往上爬。他们仨都上去了,我个头小爬不上去,爸爸回头拽了我一把。正在这时,鬼子的刺刀尖儿就在我的屁股后头划了一个口子,将将没伤着皮肉。要不是夜间鬼子不敢开枪,我们早就没命了。
  由于长期吃野菜,营养不足,住山洞又潮又湿,再加上整日担惊受怕,我开始发疟子(疟疾),整日高烧不退,不吃不喝,瘦得皮包骨。鬼子来了我也跑不动,爸爸只好把我藏个地方听天由命。那次鬼子来扫荡,我爸见一个水沟子里有两块大石头,刚好泡不着水,就把我放在上面,再用荆树条子将我盖好,然后跑到树林子里躲起来。我合眼躺在那儿,听见身边鬼子哇哇乱叫,一动不敢动。等鬼子走后,爸爸赶紧跑过来,扒开荆条,把我抱起来,流着泪说:“还活着。又捡了条命啊。”想起当年的生活真是太惨了,能活过来真不容易啊!我们青山岭村500多口人,日本鬼子实行集家并村三年,我们村连新生儿在内仅幸存270多口。
  三、出探站岗 折磨百姓
  当时老百姓的主要劳役负担有出探、看电线杆、修炮楼、修城墙等。凡是在编的青年,三天一出探,两天一出劳工,夜间还要加班站岗看电线杆。日军下乡“讨伐”,还要出入出牲口给他们背箱子、驮弹药,沉重的劳役负担压得群众喘不过气来。
  群众最怕的是出探。所谓出探就是日军逼迫老百姓按照他们指定的地点探听八路军的消息,然后回来向他们报告。日军按灶火门几分派任务,一家一人,三两天轮一次,如有违抗,全家遭殃。即便是去了也没好结果,轻者挨顿毒打,重者随对丧命。下营村东门外有一个村民叫张发,一次,日军派他到洪水庄,旱店子、偏桥子等村去出探,因路远地生,他害怕投敢去,就在外面藏了一天。回来交差时说不清道不明,被日军毒打一夜,第二天又要拉往北大岗枪决,多亏村里人多方花钱托人说情,才使他免于一死。镇东头儿王家药铺的王兆祥,出探回来交差时因几处说的口径不一样,也被日军毒打一夜,回家后三天就死了。真是出探如过鬼门关。
  最苦的就是站大岗看电线杆子。鬼子为了他们的通讯联络不被民兵破坏,便强迫老百姓轮班站岗,到野外去看屯线杆子。两个人一根,一看就是一夜。夏天蚊子叮跳蚤咬的不说,赶上下雨天一浇就是一宿,没有避雨工具,也不敢找地方躲一躲。最难受的是冬天,数九寒冬雪花纷飞照样得去站岗。由于日军搞集家并村,致使田地荒芜,家家缺吃少穿,棉衣单薄,腹中无食,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岗,冻得浑身发抖。下营村张佑,夜间给日军看电线杆子,因家中无粮,临走时炒了半升苦杏仁当干粮,结果中毒死在电线杆下。
  日军还经常在夜间查岗,有时还扮作地方民兵的样子去捌电线,如果不能准确判断,轻则遭毒打,重则丧命。为日军看了 7年电线杆的东于庄村王海的父亲回忆说:有一次该我站岗,来了几个人上去就要掐电话线。我一想不对头,如果是八路军提前会有通知。我上去就是一棍子,那几个人忙说:“别打,是太君。”我这才免遭一顿毒打。还有一次,我和本村一位乡亲正在站岗,从北边跑过来一个人,我一看是八区游击队的班长刘殿臣,就放他过去了。这事儿不知咋地让鬼儿知道了,传下话来让我们俩上守备队。我俩害怕没敢去,鬼子就把我们两家的老人抓了去,说只要见不到我们俩就不放人。我俩只好去了。鬼子问,放走的那个人是不是八路军,我一口咬定:“不是!”鬼子把我俩按在地上用木棍打,我一叫就打嘴巴,打得死去活来我俩也没说。鬼子就把我俩关了起来,说只要不招,一天过一回堂。关到第8天,早晨没人送饭了。做饭的大师傅说:“从今天起,鬼子不让再给你俩饭吃了,要饿死你们。我要是敢给你们送饭,鬼子就要打死我。”我俩被关在南门脸儿的一个楼子上,整整四天三宿没给一口饭吃,一口水喝。一个在楼子里做事的乡亲偷偷告诉我,说明天该我们村修楼子,让我俩跟村里人要点吃的。我说我俩实在受不了啦。告诉我们村赶紧来保我俩吧,到傍黑要是保不下来,我俩就跳楼死了算啦。第二天,村里人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块钱,把我俩保了出来。
  四、遍地坟茔 户户哭声
  日军将下营周围划为“无人区”后,强迫群众集中到下营村居住。村里家家挤满了人,一个小院子就要住上三四家,房子不够住就在院子里搭个小窝棚。由于人口稠密,卫生条件又差,瘟疫流行极为严重,几乎天天有人病死。两年中,仅下营一村就死去300多人,还不包括夭折的新生儿。有的户五日人就死去三四口,还有的户死得一个不剩。据老人们回忆, 1944年夏季的一天,全村抬出去9具尸体。下营村张英兄弟三个,一天之中就死去两人。村民刘振东家三天死去两口。石炮沟村张臣一家9口,在一次瘟疫中就死去6口。谈到当时的情景,张臣悲痛地说:1944年闹瘟疫,我们村210口人就死了60多口,光我一家就死了6口。那年5月,嫁到杨庄去的老妹子病了,我和大哥得着信儿去看她,她已奄奄一息,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拉着大哥的手,流着泪说:“往后我不能孝敬父母了......”说完就咽了气。老妹子刚刚下葬,我父亲又病了,整天发高烧,拉稀不止,据说这病叫“噤口痢”。我们眼瞧着父亲受罪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没医没药又没好吃的,知道下营有个先生又不敢去接,城门楼子有鬼子把守,出来进去都很困难,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下葬的那天,不知道鬼子已经围了庄,我们四个人抬尸体,四个人抬棺材,一个人背棺材盖儿,还没出村就碰上了鬼子。我哥在前头,让鬼子抓去打了一顿,好容易让庄里人保了下来。我们赶紧往回抬,等鬼子走了才把我父亲的尸体抬到庄外埋了。不多日子我哥就病了,紧接着嫂子也病了,我们夫妻俩也病了,全家没有一个好人,都病病秧秧地走不了道儿,谁也没法儿照顾谁。哥嫂的病情越来越重,病得起不来炕,在被窝儿里拉尿。正是夏天,屋里臭气熏天,绿豆蝇嗡嗡地满屋飞。我和妻子也病得动不了,跟哥嫂东西屋住着,就是不能过去侍候侍候。不久,哥嫂相继死去了,留下一个3岁的女孩儿。小侄女本来身体就不好,走路总是拖拉着腿儿,又患了咳嗽,不多日也死了。眼看到了大秋,我和妻子支撑着到山上收秋。这时,我3岁的女儿又病了,我们俩又没空儿照顾,她就自己坐在门坎儿上,整天不吃不喝,后来也死了。从五月到八月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家就死了6口人。那时候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今天我抬人,明天人抬我。村里天天往外抬死人,一庄人见面,谁的脸上也没有笑模样。由于整天烧纸,烧枕头秕子,村子上空乌烟瘴气,臭味儿难闻。
  下营山区象张臣一家数口死于瘟疫的比比皆是,就是全家都死绝的,哪庄也不少见。下营东刘庄子就有6户人家16口人在瘟疫中全部丧生。瘟疫流行,再加上出天花、出麻疹,婴幼儿的死亡率更高,生十个死八个。下营村高学义的母亲生了 6个孩子就死了5个。村外河边上、道沟里、山坡下,到处是死尸,遍地是坟茔。当时人们目睹的是:村外遍地是尸骨,村内户户闻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