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生活见闻录      
  一.津城陷敌手,处处铁靴声
  1937年阿凤17岁,在天津市私立觉民中学上高中一年级。7月暑假后一星期,爆发了“七七”事变,时局严峻起来。阿凤家是一般市民,开头还认识不到局势的严重性,因为久居天津这样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城市,弱国子民,丧权辱国的事见得多了。
  7月29日午夜,酣睡中的市民突然为枪炮声惊醒。拂晓时枪炮声才停息下来,不过偶尔还听到冷枪声。天亮后开门一看,中国兵面向铁路线在坟地里的水坑边警戒着,看样子日本兵控制着铁路线和东站、北站,中国兵控制着铁路线两侧。中国兵好像已进驻了公大七厂。双方就这样对峙着。
  在路边,一些中国兵休息着。传说中国军队打了胜仗,包围了海光寺日本兵营。袭击了东局子机场停放的日军飞机等等。居民们很兴奋,自发地买了些烧饼、馃子、香烟,提着茶水慰劳士兵。上午人们议论纷纷,市面还算稳定,只是偶尔有逃难的人,坐着“胶皮”(人力车),拉着大包小件,顺着昆纬路往南走,看样子是奔意租界的。
  战事是那么沉寂。下午三四点钟,日军飞机来了,有五六架,是老式的双翼轰炸机,在省议会大楼上空盘旋,投下几个炸弹,目标是驻在省议会大楼里面的保安队司令部。人们奇怪的是,保安队没有反击,听任日军飞机轰炸而去。后来听说,保安队司令部早撤走了,人去楼空。日军飞机还轰炸了北站跟前的北宁铁路管理局那座老楼。轰炸后,大经路择仁里一带的居民逃难的人多起来。省议会大楼和铁路局老楼被轰炸,都作为“严惩暴华,皇军铁翼的赫赫战果”登载在日本军队控制的报纸上。这一天晚上,人们真是六神无主,早晨那股兴奋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一线希望就是听说中国军队还没撤走。人们早早地关门闭户睡觉,可是又睡不着,只好黑着灯说话。转过天一早,打开大门一看,人们傻了眼,一个中国兵也看不到了,一夜之间全撤走了。
  这时警察也不见了。逃难的人很多,意租界和英、法租界相继戒严了,难民进不去。紧挨着意租界的是特二区,也就是过去的奥租界,这时也成了好地方,过去租不出去的空房,这下都住满了。大安街是分界线,一边是意租界,一边是特二区,这时都是大门紧闭。携妻带子、背着包袱的逃难人群在大安街上徘徊。
  到租界地去吧,投奔谁呢?离开河北,到离火线较远的地方,但出去生活怎么办?到教会去避难吧,教会的人委婉地说:“教堂地方不大,教友可以进教堂避难。”这时可真是走投无路。所谓“亡国奴不如丧家犬”,这滋味是尝到了。
  二.铁刺电网映刀影,文化小区变敌营
中国军队走了,日本军队还没有进来,地面上的中国警察也不见了,这一带成了“真空地带”,于是出现了抢掠。几个暴民带头一抢,一些人也跟着趁火打劫,拣便宜。大经路择仁里—带,有的住户院中无人,给暴民可乘之机。昆纬路上,这种人一帮一伙的,带着掠夺的财物往南走。
  不久日军强占了觉民中学,把学校足球场的围墙拆开一段,开了个门,从门口可以看到足球场上都是日本军用载重汽车;紧接着省议会大楼也被日本人拆掉了。然后日军把觉民小学和周围的中山公园、美术馆、图书馆、国货陈列馆、市师附小、震中中学、造币厂等连同觉民中学这一大片地方圈成一座日本兵营、兵站基地,大概还有修枪械的工场,并从北站修了一条铁路专用线直通这里。开始日本兵营戒备森严,墙下是铁刺网,墙上有电网。兵营里的日本兵也常出来巡逻,端着带刺刀的大枪,脚下是钉着钢钉的皮靴,走起路来很响。日军把这一带变成了他们的“王道乐土”。沦陷中、后期,日军修建了小孙庄新仓库,这里才不那么重要了。
  三.养家餬口入铁路,做牛做马且偷生
  1940年,几经周折,阿凤考入铁路部门上学。以前人们都是把邮局、海关、铁路等视为“铁饭碗”,旱涝保收。天津沦陷以后,阿凤不知道海关的内情如何,邮局和铁路却越来越失去它往日的吸引力,那时社会上流传着几句俗谚是“四大贱”:买邮票,吃咸盐,坐火车,请教员。阿凤考入的是天津铁路学院第一期普通科机务科。学校生活是半军事化性质,推光头、穿制服、打裹腿,平日不准外出,年假才能“外泊”(住宿)。校址是原来的河北省公署。院长是中国人,教他们“修身课”,教务主任和学生科主任都是日本人。日本教师任班主任兼日语教师,铁路业务课程都是铁路局中国技术人员兼任。舍监兼教官是日本教师,负责早晚点名,检查内务。每天上课前先点名做晨操,院长教师均参加。由教官喊口令,班长报人数,均用日语。当时规定唱日文“华北交通株式会社”的社歌,用日语背诵“社训”。日军使用这些手段是为了在精神上摧残青年学生的民族意识,迫使青年在太阳旗下当顺民,做牛做马。
  1942年阿凤毕业后分配到天津铁路局机务段。日军侵占天津以后,铁路系统各机务段都是日本人当段长,唯有唐山机务段段长、职工皆为中国人。开始阿凤当雇员,学习司炉。每次执行乘务之前,由段内的日本指导司机任教练,重新实施一次严格的训练,包括投煤、给油、信号、呼唤应答等,然后才让上车乘务。段上有中国乘务员也有日本乘务员,当时又是轮乘制,所以也常临时搭班,混在一起。有时一个中国开车的带着两个日本烧火的,或一个日本开车的带着两个中国烧火的。不过一班三个中国人或一班三个日本人的时候居多。有一段时间,阿凤被派到北站机务段助勤。北站机务段是货运段,光跑货车。阿凤就跟一名日本司机、一名日本学习司炉搭一班,专跑沧县。火车头到沧县站摘钩进房,他俩到日本食堂去吃大米饭,阿凤一个人到华人食堂去啃窝窝头。后来物资统制,粮食紧张,定量配给,他们也都自己带饭了。
  1944年,有一次美国B51型战斗机袭击铁路线,一下子打坏了十几辆火车头。B51的机枪子弹大小像胡萝卜似的,能穿透钢板,乘务员也有死伤的,一时中国乘务员不愿为日本卖命,纷纷告假不上班。机务段便派人到家中去找,强制出乘。一般货物列车多在夜间行驶,而沿线的抗日武装、游击队又多在夜间活动。随着解放区抗日武装力量的逐步增强以及日军在太平洋上出现失利、兵力不足、兵员素质下降和士气不振等,铁路事故就越来越多起来。开头那两年,日本乘务员也值乘夜里的货物列车,后来就多值乘白天的了,这是怕让游击队俘虏了去。中国乘务员虽然没跟八路军、游击队直接打过交道,但心里多少有点底,都是中国人,把话说清楚,不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开枪。那时候,流传着顺口溜:“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人们内心里对八路军是向往和寄托着希望的。
  四.一日三餐难为继,百姓忍冻复忍饥
  沦陷以前,阿凤的家境还比较好一些,除了维持日常生活,还能供着阿凤和弟弟上私立中学。家里买粮食,都是到米面铺去叫,由铺子里的小伙计送来,当时付钱或赊帐均可。那时天津寿丰面粉公司的红绿桃牌面粉,也不过是两块钱一袋(22公斤)。沦陷后,在阿凤住处附近的米面铺先是关门停业,后来虽然照常营业了,不过寿丰公司的红绿桃牌面粉,一下子陡涨5元钱一袋,而且是现钱交易,概不赊欠。
  阿凤家家境日益拮据,又因阿凤和弟弟失学在家,买粮食也打算盘。米面铺既然是现钱交易,家里就让阿凤弟兄俩到寿丰公司去买了。寿丰既有绿桃牌的头号面,也有红桃牌的二号面,后来又卖小袋棒子面。到寿丰去买小袋棒子面,原来是随到随买,也没那么多的人买,后来物价上涨,粮价陡俏,生活水平降低,买棒子面的人也多了,所以就要一大早排大队来买了。每逢买粮,从午夜两三点阿凤和弟弟就要起身。阿凤家住河北,经小树林、津塘支路,进意租界过回力球场(现在的一宫),走到寿丰公司门口,这时天还没亮,灯影下黑压压地已经排上队了。阿凤和弟弟当时都穿着棉袍,外面罩着蓝大褂,公司门口维持秩序的意租界巡捕,便在蓝大褂的肩头用粉笔写上号码,然后就等着吧。脚冻麻了跺跺,手冻木了搓搓,一直等到天亮8点上班了,这才一分一寸地往前移动着。当时家里存着几袋面粉、几袋棒子面,再存着点干煤球,心里就踏实了。
  等阿凤考入铁路在机务段上班以后,家里才吃上铁路配售的粮食。可是情况越来越恶化,每人每月连一袋面粉都不给了,只有半袋或三分之一袋,其余便是杂粮。棒子面、高粮米还算正经粮食,后来就是豆饼面、混合面、荞麦、土豆等,豆饼面可能是棒子粒、棒子皮、棒子核、豆饼什么的都磨进去了。混合面也是差不多。这种面子蒸出来的窝头一拿就散,要用手捧着吃或用碗盛着吃。这种豆饼面子,吃的时候噎得慌,吃完了又拉肚子。有一次阿凤正好跑北平,司机是日本人,阿凤烧着火,一会儿一趟上水柜上去拉稀,幸亏是慢车,能缓缓劲儿勉强跑回来。回来后马上便跟日本派班员请假,他还不准假,阿凤只好让日本司机作证,才准了假。
  粮食不够吃,豆腐渣也是好的了。过去都喂猪,现在人吃。豆腐渣炒着吃,焙点花椒,切点葱花,吃的时候也噎嗓子,别说人吃,鸡吃的时候,也要伸伸脖子。记得有一次,家里就剩下一点棒子面,贴了几个小饼子,叫阿凤多带了两个上班。家里就让小孩吃两个,大人吃一个。
   五.掠夺物资,难挽败局
  随着沦陷的日久,太平洋战争的持续,日本国力日渐不足,便加紧掠夺我国物资。山西大同的煤,尤其是口泉矿的煤,是上等的工业动力用煤,要比阜新、开滦的煤好,一列车一列车地往秦皇岛港口运,装船运往日本。还有宣化龙烟铁矿的红矿石,也是一列车一列车地往塘沽新港、秦皇岛、关外运。汉沽的长芦盐很出名,也是往日本运。原来还装麻袋运,后来干脆散装了,就象运煤似的。还有棉花、棉布、铝矾、莹石、生铁等等物资。
  当时日伪提的口号便是:“我们要建设华北,完成大东亚战争。”其实一般老百姓也明白,日军侵占了华北,哪能白占?当然要让伪政权提供物资,也就是掠夺。伪政权对这些物资的出口税订得很低,大大有利于日本。这些物资既有军需物资,也有日本国家短缺的物资。日本的侵略战争打到后来,物资也越来越不足了,尤其是粮食越来越紧张。在铁路上,不但中国人吃不饱,日本人也够呛。听我一个同学说,日本人每人每月配给11公斤大米,而且成色也降低。
  列车行车途中,在给水站清炉上水时,清灰上水工人和提篮叫卖的小贩看阿凤是中国人,跟阿凤商量,让阿凤清炉时清得苦一点,同时把烧红的煤也故意清下去,代价是给他们一些烧饼锞子、炸糕、鸡蛋、烟卷什么的。这类事,如果赶上中国人的班很好说,赶上日本人,他们拿不准。阿凤当然也要问问日本司机,得到他点头默许。小贩们便把东西送上来,按惯例交给司机,由日本司机给分配。后来,他们索性也卖一点煤,卖的钱按惯例也由日本司机按三份均分,剩点零头也都归他。这事在当时是公开秘密,算不了一回事。
  沦陷时期,我们中国人国破城亡,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忍气吞声,忍饥挨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而站在侵略者一方的一般日本铁路从业人员,由于战略物资不足,粮食短缺,也要节衣缩食。当时铁路沿线治安恶化,事故增多,他们也是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他们衣着是寒伧、褴褛的,作业服,扎脚裤,袜子是从铁路生计所买来的“军足”,即直筒的,没有脚后跟的,可以转着穿。鞋是“水袜子”,即再生胶当底的黑布鞋,常看到日本“社员”穿着旧西服,脚上都是一双“水袜子”。侵略战争带给日本铁道人员的痛苦,他们自己知道得最清楚。透过这些经历和见闻,可以使人们认识到当年侵略者标榜的“王道乐土”、“共存共荣”的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