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痛的回忆      
  一、暴风雨的前夕
  “七七”事变发生,我卢沟桥驻军因受日军袭击,奋起抵抗,但仍希望事态不致扩大,曾与日方约定双方同时撤兵,再谈善后。但彼方丝毫没有诚意,我兵已退,彼兵反增,兵车络绎,不绝于途。当时传说,日本国内已动员五个师团,又说日本预备动员 40万,开入中国。看来日本似已具有决心 ,要做大规模的侵略了。
  在平津沦陷以前20天内,局势有时和缓,有时紧张。7月11日双方协议撤兵,我履行条件,由保安队接防,以为此事可以就地解决。而日方不守信约,各处继续增兵。后经几度谈判,复商定于20日双方派员监视撤兵,我军奉令实行后撤,日军不退。接着,21日,日军突然炮击宛平县城及我长辛店驻军,25日又向廊房驻军猛烈攻击,继以飞机大炮肆行轰炸;26日,日军驻屯军向宋哲元提出最后通牒:限卢沟桥等地三十七师于27日正午撤退;在北平城内之三十七师于。28日下午向北平城外撤退,如不实行,日军将独自行动。当晚,日军即袭击广安门,围攻通县,进迫北平。时局演变至此,遂急转直下,知和平不足持,战争不可免了。28日宋通电拒绝日方无理要求,一切谈判完全停顿,北平四郊遂发生激战。
津市这几天谣言甚炽,入晚尤甚,警察局为防范意外严加戒备。晚8时,各商店皆闭门,街上行人稀少。日租界将各铁栅门关闭,在各街主要路口检查行人。日兵并彻夜准备,在毗连日租界一带之各街道堆集沙袋,安置铁刺防御物,置兵守卫,并阻止汽车人力车来往。总、东、西车站三处完全由日兵占据。市内迁居者甚多,一若战争爆发,即在目前,看日军行动,似在20日以后,已准备完成,遂步步逼我,处处挑衅,到27日,时局遂极度紧张,而达于暴风雨之前夕!
  二、可敬爱的青年
  时局虽一天比一天紧张,形势虽一天比一天严重,但学校力持镇静,已规定的工作,仍照旧进行。暑校已开学,学生还是那么多,有700余人,一部是远道来的,住堂;一部是家在本埠的,走读 ;他们都是预备投考南开的。因谣诼纷兴,家里有不放心的,走了一部分人,但学校仍天天照常上课。
  本年新竹考试,定为两次,第一次在7月25日、26日两天,第二次为8月23、24日。第一次7月19日起,开始报名,到考试那一天,投考学生1600余人,不比往年少。虽然日人到处挑衅,不断示威,故意造成严重局面,但青年们有的大着胆,越过几道防御线,有的大清早步行l0余里,来校报考,不因家长劝阻,而放弃报考的机会;更不因时局关系,而改变求学的计划,所以外面虽在混乱,人心惶惶,一若大祸之将至,而在讲室以内,大家还是态度镇静,沉着应考。
  三、敌人动手了
  28日晚上,有消息说:今晚情势不好,应暂避。但学校连日忙于招考,一无准备 ;又年来饱受惊慌,听惯谣言,想这仍是谣言,仅令学生有地方可去的走开而已。到12点时,忽然听见远处有巨声隆隆然。日本兵营海光寺,离学校不过3里路,后也发炮,始知这是炮声,才相信今晚日人果发动了!这一次,日人有计划地自己动手了,局势必甚严重。遂往四处用电话探听消息。大概是我们保安队,同我们的爱国将领及士兵,忍不住日人的压迫欺凌,愤起杀敌。以保安队为主,会同二十九军进袭日本兵营、火车站、东局子飞机场等处,一时炮声震天,全城鼎沸。消息传来,说东车站已经夺回,海光寺已攻入,大家精神非常兴奋!等到天晓,电话不通,炮声亦渐稀 ,与外边消息遂隔断。派人外出探听,见日军已侵入东马路,中国军警已撤退,始知事已不妙。
  29日早晨,见有二十九军兵士一营,据称:“系自静海调来增援,路过学校,在门口休息。同仁看见,以天津受条约限制,20里内不准住兵,已数十年,今见国军开入,遂发动全校师生,买西瓜,备茶点,大事犒劳。不久彼等即离去,开往何处,方向不明,大概因为天津形势不好,未及开赴前线,即自动撤退了。于是天津全市不过几点钟的工夫,就沦陷于敌人之手!
  四、第一次尝到炸弹的滋味
  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同仁负责学校的尚有l0余人,同学无处可去的也有30余人,大家集合一处,相对无言。有时从远处可听到蔬疏落落几处枪声及炮声,有计划地抵抗业已停止。天空中不时发现敌机,机声轧轧,低飞侦察,低得可以看到驾驶人的狰狞的面貌!
  29日下午,远远听见爆炸声。从南开中学南望,见远处几处起火,浓烟蔽天。遂急登楼顶观望,知系大学部楼房已着火。听说昨晚敌人曾以木斋图书馆圆顶为目标,炮轰八里台,今乃继以焚烧,看来敌人必欲使南开大学夷于平地,才肯甘心。
  30日全城秩序混乱,治安无人负责,南开及西广开一带,本是贫民窟,附近居民遂乘机开始出掠,成群结队,闯入女中部小学部,将学校可以搬运之物,公然搬走。学校乃组织防卫团,约工友中之少壮忠心的,外再约请邻居可靠的几位壮汉,用学校武术团之长枪大刀为武器,实行自卫,匪人遂不敢出。不意到下午3时左右,4架敌机在中学上空盘旋去。忽见一架飞机,翅膀一斜,刺刺刺刺,投下一颗弹,轰的一声,响彻云霄。接着,轰轰数声。啊!敌人投弹了!敌人以中学为目标,来轰炸这里了。此时全校师生惊慌失措,不自觉地离开大楼,避入偏室。第一批敌机,轮番投弹后,过10余分钟,第二批又来。每批三四架不等,总先在中学上空绕飞数周,后乃投弹。每弹下,楼房左右摆动不已,如遭剧烈地震,炸弹爆炸时,又好象天崩地坼,耳为之聋!这时大家惊心动魄,觉得生命毫无保障!敌机这样更番轰炸,达十数次,投下炸弹不下数十枚。在九间房边落一弹,全排房屋都震倒。校门前自来水管被炸断,水满弹坑,直径可丈许。但敌人投弹技术并不高明 ,大楼均未命中,有的弹根本没有炸。直到5时,敌机始未来,学校房屋为炸弹片所击伤,创痕累累,而师生工友幸无死伤;不过敌人如必以毁灭南开为目的,安保敌机不再来,大家不得不想法暂行迁避到稍为安全的地方。在这天晚上,女中部、小学部、初中部及教职员宿舍几座楼房全被焚。何人放的火,怎样入的,情形不明。但是敌人有计划的焚毁,是可断言的。
  五、避难电车公司
学校的后面,是电车公司,是比国人经营的。每次敌人扰乱,附近居民都以为比国是中立国,多往公司内厂地避乱。此次敌机要轰炸天津,听说比国人早就知道,所以在公司房顶上,大大的画了一幅比国国旗,作为标志。学校既被炸,为安全计,集体留校师生50余人 ,由丁辅仁、王九苓及其他几位先生率领,先往电车公司躲避。余家仍居学校对面同仁里内,未迁移。同人眷属未迁移的,尚有傅锡永、关健南、王逸秋等五六家。轰炸后,决定暂行他避,乃集合同仁里、天兴里一带同仁眷属男女老幼60余人,各携小包,仓皇投奔电车公司。是晚,幸已迁避,否则,小学、女中在同仁里之南,初中在同仁里之北,相距都不过数十步,夜半火起,三面被围,情形将如何的可怕啊!
  到电车公司,守门者闭门不纳,谓公司内已无隙地,后幸为一南开贫民学校学生,现在公司服务的所见,遂让入。津市从变乱后,电车已数日不通行,在厂中的难民,不下三四千人,有的踞地坐,有的以电车为居室。南开师生幸得车数辆,余家8口及女仆1人,独得一辆。当晚约定互相警戒,轮流值岗。一夜过去,清早有人来报,昨晚中学各部俱被焚了,闻之流涕!念日人何以恨我一至于此!高中部幸尚无恙(日人留作驻兵之所),乃与数同仁至校内一视,并为留纪念起见,令南开商行摄火场相片数张,途遇日兵放哨至南开,摄影机及已照得之底片,均被取去,大家只得悄悄地复归电车公司。
  8月31日下午4时半,日军数十名乘大卡车直驶南开,住守校内的还有几位职员及工友等数人,不得已乃退出学校,一并避往电车公司。在电车公司内3日,坐卧不宁。日以大饼充饥。外边不时送来消息:日兵开到南开了!日兵已进学校了!要各楼的钥匙,要学校的负责人,日本特务又到电车公司 ,问公司要南开负责人。公司人善意地劝告我们速离开公司。余念师生及眷属百余人,长此被困,终非善计,况且安全还生问题,遂决定离开公司,另想解决办法。
  六、脱险经过
  电车公司时来警告,谓日军欲得南开人,倘来搜索,将无以应付,不惟学校负责人须离开,凡南开的人均须离开,这直等于下逐客令了!8月3日 ,大家商定,部分人先行离开,目的地为英、法租界。入租界后,再想法援救被困师生。清晨出公司门,见街上店门尽闭,男女老幼携箱背筐,东西乱窜,还是络绎于途,深深感觉到无国家保护之惨痛。过六德里南行,遇日本兵一队,耀武扬威地游行示威,实令人气愤!经炮台庄,绕道至法国租界口,见栅门紧闭,有无数法国兵及安南兵把守,不让入口。口外人车拥挤不下数千人,尽自中国地带逃难来此,候门启入内。但终日启门不过二三次,每次得入者不过一二百人,且有鹄候数日,未得入内的。大家见此情形,知入口无望,乃拟从他口入,前行至天主堂后老西开,见情形与前同,人更多,拥挤更凶,而持枪之法兵,持皮鞭之巡捕,见人乱刺乱打,复折回,拟至佟楼入英国租界,乃沿曲折小路,隔河过同文书院至八里台,远望大学几幢楼房,已成废墟,门外桥头有日兵数名荷枪而立。凭吊良久,始复缓步前行。
  到佟楼英租界入口处,人不多,但有英兵把守,无派司 (PASS)不得入。与一兵官交谈,谓来自南开,学校遭敌机轰炸,学生尚未脱险,拟入租界想援救办法。军官有允意,即说:“让我想一想。”适在此时,有一稽查员来,一见他们,谓“这是我的老师”,即请入。彼系校友叶君,现任英界督察员,正巡街至此,遂得巧遇,于是经一日之流难,遂得入安全地带。他们等到英界后,同仁惊喜,学生家长亦多来问讯,乃共商在南开被困师生及眷属脱险办法,时消息传来,云电车公司已下逐客令,南开人均已离公司,搬入西头严宅,后左右邻居认南开为危险分子,亦不能居,情势更加紧张,乃决定先令学生出险。英界有“派司”可入口,设法借得数张,令勇敢之学生2人,携之绕道回南开,分与被困同学。因是每次可有数人得入租界。学生充作农民,挑菜一担,或背上面粉一袋,入法界的也有10余人。因租界人口忽而增加,菜蔬、面粉均感缺乏,携此者均得入,这样:经过数日,学生及同仁眷属,悉数脱离险地,但都仅以身免,衣服被褥等,都未及携带。
  七、投向自由祖国的怀抱
  学校既被毁灭,一时恢复无望,津市已成魔窟,也不可一日居,决定西行入蜀,为重庆南开(时名南渝中学)而努力,同仁均赞同斯意,8月13日,乃携女娴文偕同事华午晴、陆善忱诸位,乘英轮浙江号南下,拟先去南京,向校长报告学校被毁经过。再西行。船上到处都是人,甲板上货舱里,都密集集地排满了人。南开师生在船上不期而遇的30余人,这都是不愿作奴隶的人们!各人憧憬着未来的工作,及将到的乐土。
  船到大沽口,恐被检查,人人有点戒心。幸未遇意外。 14日到烟台,听说上海“八—三”发生战事,船停留不进,数度交涉,亦无结果,不得已乃舍舟登岸,因芝罘中学校长及教导主任,均为南开老同事,遂暂寓该处。南京之行不成,乃改变计划,拟由烟台乘烟潍公路车到潍县,再由潍转徐州,乘陇海车至汉口。在烟台候车的,不下数千人,车少人多,购票困难。候数日无办法,大家均焦急异常,计无所出,乃打一急电至济南督署秘书校友邱君,请代觅车。邱君得电前,曾听到南开师生数十人,被困烟台消息,即有设法援助之意,今得电,马上亲自来烟,为安排一专车。过一日,即得成行。邱君热情,令人钦感!
  车子走了两天到潍县,在车站上整整坐了一夜,得买票到徐州。到徐后,又得校友帮助,转陇海到汉口,一路尚无所苦。在汉候船西行,而民生公司经理李君又为南渝学生家长,遂得于短期内买到船票,亦属幸事。船过三峡,入夔门,同行者多欣赏蜀中山水之奇伟。但余系第二次乘舟入蜀,遭遇丧乱,深感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
  船行4天,9月2日到渝,南渝同仁在码头迎迓,相见之下,悲喜交集。私念敌人以堂堂国家竟与南开不两立,必欲摧毁之而后已,视我无乃太重。后此敌人任意杀害知识青年,到处轰炸文化机关,始知彼之为此,乃一预定计划,以为借此可以消灭反抗精神,征服中国人心,真是大误!在余个人幸得脱险,转到后方,为国家,为学校,更当加倍努力,积极奋斗,以期有一天收复故土,重兴旧校,与敌人清算血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