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严修旧事数则

                    一代爱国者

  激于爱国热忱,抱有救国之志,坚信改革教育即可以救亡图存,祖父从本世纪开始,连续10年之久,亲自进行教育制度改革的具体实践。先从家庭入手,推及天津全市,再从天津推及直隶全省,进一步推及全国。到清末,科举既废,新的资产阶级式的教育制度在中国大地上建立起来,从此揭开了中国教育史的新的一页。
  民国建制后,祖父的爱国之心和救国之志未衰,教育救国的信念亦未动摇。但其时,因学校教育制度的改革基本完成,祖父乃继续以饱满的热情和执著的改革精神,投身于移风易俗和推动社会教育的新的一轮斗争中。
  他反对封建迷信,反对星卜卦算,反对烟赌,反对歧视妇女,反对嫖妓宿娼,反对婚丧寿庆大操大办,反对奢侈浪费,反对妇女缠足和其他一切封建陋习,特别注意到赌博和吸烟为害之烈。曾经慨叹:“吾国近十年间,风俗习染之骤,有至可惊至可惧者三,即麻雀牌、彩票和纸烟。”惟纸烟一项,使人靡然成风而不以为怪,需要大声疾呼,方能逐渐加以戒除。”
  为使妇女求得解放,早年即曾编了有名的《放足歌》。这首歌曾在社会上传诵,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同时也表现了他对缠足妇女的深切同情,即使今日读来,仍有极大的感染力’。例如,其中:“五龄女子吞声哭,哭向床前问慈母;母亲爱儿自孩提,为何缚儿如缚鸡?”“儿足骨折儿心碎,昼不能行夜不寐”,“少小学生向母提,儿后不娶缠足妻”;“缠足女子何太愚,书不能读字不识,困守闺门难动移”诸句,均足动人心弦。
对于以上这些移风易俗,改革社会风气的主张,他都身体力行,并走在一般人前头。
  祖父大力支持林墨青主办的诸如“广智馆”。“社会教育办事处”、“宣讲所”等社会教育事业。他提倡文字改革,以利于普及教育,在家人中首先推行注音字母,无论长幼,人人必须学会,并能应用。他提倡国货,抵制洋货,支持宋则久兴办“国货售品所”,以振兴民族实业,次子智怡留日习化工,回国后开办“天津造胰公司”,家人无分长幼,人人入股支持。
  祖父热心参加旧剧的改革,认为“剧本加以改良,其功不下教育”。实际上,戏剧改革也是社会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曾帮助韩补庵为奎德社(女剧社)编写新剧,去其糟粕,注入针砭时弊及爱国主义内容,并为妇女受歧视深鸣不平。每逢演出,祖父总要动员我母、诸婶甚至女仆前去观剧,感人泪下,场内不时发出广片哭泣声。他又曾组观剧团去京参加“志德社”排演《恩怨缘》、《一缕麻》等新戏。祖父也热心新剧(话剧)的创立,亲自参予编写剧本,出任导演,对为《一元钱》、《一念差》等剧命名诸种活动,都抱有极大热忱,并参加南开学校排演新剧《仇大娘》。
  所有以上这一切的见解和社会实践,即使今天,也还未失去其全部生命力,令人仍有现实感。但是有人却认为,祖父早期搞的学制改革“完全与时代潮流背道而驰”,而后期的重视社会教育、支持林墨青兴办各项社会教育事业,“用心则在复古”。这种说法,不能不认为是不顾事实的主观臆断。
  从1918——1928年这10年,祖父在学校教育事业的兴办和人才的培养各方面,仍抱有热忱。如对创办南开大学资助周恩来、李福景出国深造,以及南开女中、南开小学的建立,都曾殚精竭虑。为筹集南开学校基金,也曾多方奔走,取得成效。
  但是民国的建立,并未能改变中国社会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性质,政治的腐败日甚一日。在这种政治局面下,学校教育与社会改革事业不能不受到严重挫折。祖父的爱国激情和改革社会的积极性不能不受到影响,不能不对国家命运和前途抱有殷忧,从而产生消极与悲观情绪。
  迨至二十年代,此种局面愈演愈烈。内战频仍,连绵不断,国家四分五裂。政治腐败,贪污遍地,道德沦丧。教育经费屡被挪用,拖欠学校经费可长达数月以至半载以上,教师生活无以为继。目睹此情此景,祖父的消极悲观情绪更趋严重。到二十年代中期,他开始省悟到,政治上不进行彻底改造,仅靠教育的改革和推广,并不能达到救国救民的目的。于是,对自己多年来倡导的教育改革和30年从事的改革实践,究竟于国于民是功是过,也产生了怀疑,竟至哀叹“吾生功过难分明”了。
  进入他生命最后阶段,更陷入极度苦闷与失望之中而不能自遣,滋生怀旧念故的思绪,于1927年8月,与少数遗老遗少创办“崇化学会”,招收学员,由章钰(式之)讲授义理、训诂、掌故三门。许多有识之士,对于祖父一生最终阶段的这一明显的倒退,深感惋惜。有人认为,祖父不是到垂暮之年才萌发思故怀旧之情,而是自辛亥到他临终,始终对清室十分眷念。这种说法,从祖父30年间的行动来看,并不能找到证明。例如,从民元开始,他就已响应号召,改用阳历,废除跪拜礼,使用民国纪年,且于清末即已剪辫。这同货真价实的遗老华世奎形成尖锐的对比。从1919年他复张一麟一信中也可看出,此时他早已认识到“二十世纪帝制决难存在,岂犹恋恋于君主而自处于殷顽?”此后,袁世凯阴谋恢复帝制,又遭到祖父的坚决反对。迨至溥仪被逐出宫,藏身天津“张园”后,祖父始终拒绝与之谋面,而且能洞察到“日人居心叵测,逊帝一入牢笼,终难摆脱,日后必有意外演变”。
  甲午战败之后,国家处于危急之秋,引起祖父忧国忧民之思,并筹思救国图存之道。当时,他把救国图存寄托希望于变法维新和他主张的教育制度的改革,因而能振奋精神,数十年如一日地从事学制改革、兴办新式教育和改良社会风尚。
  但30年后,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国家再次处于危急存亡之秋,祖父再次萌发深重的忧国忧民的情绪。但是同30年前忧国忧民显然不同之处则是,这一次他已经看不到国家的前途,认识到自己从事的半生事业,并不能救亡图存,因而由极度失望陷入完全绝望。感到回天乏术,前途渺茫。在绝望之余,乃图逃避现实,韬晦隐退,以诗文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甚至参加复旧活动。但是,即使在这种绝望的思想状况下,祖父仍然每日读报,仍然关心国家大事。在祖父逝世后,各界人士致送的千百副挽联中,有一副的下联写的是“虽退隐身闲,未尝一日忘国事”(大意)。这是对祖父的正确评价。
  祖父逝世的次日,天津《大公报》发表了长篇社论,悼念祖父去世,赞誉他是‘一代完人”。世上本无“完人”,祖父自然也非“完人”。不过,如果称他为“一代爱国者”,我想他是当之无愧的。
  祖父逝世后20年,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推倒三座大山,铲除贪官污吏,建立真正为国为民的政权。国民经济得到迅速发展,教育事业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并飞跃前进,国际地位空前提高,社会风气大为改观。祖父冥冥有知,当可含笑于九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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