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花园往事琐谈
  
   午饭之后,姑爷、姑奶奶和几位本家长辈带着我们兄弟姊妹,来到东大院花园里,我们都坐在戏台前,听着打完了三通锣鼓,等拔了旗,就照例演开场戏《天官赐福》,接着是《长生乐》,《蟠桃会》等吉祥戏。
那天我的祖母是在她住的正院上屋接见拜寿来的亲戚,所以至亲还是进日常所走的金鱼胡同正门,也就是前面有八字影壁、门前大石块墁地、门洞上悬有“太史第”匾的大门。这天总有门房几个人站在门前伺候着。男女客人的马车将到门前时,总是由跟车人先下车跑来回事说:“某某街,胡同、某老爷(爷或格,格就是少爷)。”如果是堂客(女客),就回:“某某街,胡同,某太太(奶奶、姑娘,某府福晋、格格)。”男女即使是夫妇也不能同乘一辆车,因为女客人总要带一两个妈妈和包袱。
  回事之后,如果亲戚是男客,就由门房人直接引进去,到上屋院大声回: “某某老爷(爷或格)。”这时男女主人闻声下阶相迎,请安道谢,请入上屋。等客人拜完了寿,请在后炕上坐下,喝茶说话。如果是女客人,女客要在车中等候,直到门房人人内回了事,里边妈妈出来到门口来接,才下车由妈妈前引着,这位女客人扶着带来的妈妈的腕子,如果是府里的福晋或格格,就扶着带来的太监的腕子,慢慢走进来。
  等女客人进了垂花门,从屏门右侧下台阶走到上屋院时,祖母带着我的母亲(自然也是旗装)在台阶下右边迎接,并走上前去在院子中间与大家见礼,连请两个安。如果客人是晚辈儿,祖母自然就接两个安。来的如果是亲家太太,两位亲家太太相见总是先互握双手,略向上提一提,拉着双手蹲下连请两个安,然后拉着手走进上屋,以表示特别亲热。拜寿也是拉着双手对请安的。其他平辈都是说一声: “给您拜寿”,与我祖母对请安。如果是晚辈儿,客人就示意我家妈妈,给她铺上红拜垫,给我祖母拜寿。
  来拜寿的女客都梳着两把头。新媳妇在上边扁方儿左右两头都要挂上红穗子,年轻的奶奶们为表示喜庆,在一头挂红穗子。穿的都是大红绣花氅衣,氅衣是女礼服,以大红为主,半边人(寡妇)穿藕荷色的,至于偏房或侧福晋(府第中的妾)只能穿其它杂色的了。年轻的都穿花盆底儿鞋。象这般旗装打扮,就要行旗礼,叩“鞑儿头”。鞑儿头怎么叩呢?就是妇女跪在拜垫上,微偏地坐在后脚跟上,稍稍低点头,举起右臂,手心向前轻轻地转动成一个小弧形,使指尖儿接近微微向右偏动的旗头翅儿。这样慢慢连续三次,礼就行完了。我家直到后来,每逢小叔子跪下给嫂子叩头时,嫂子就站在右边,举手行这个礼来还,只是不梳旗头而是烫发,因而显得有点可笑了。因为穿着花盆底儿鞋,行旗礼跪下、起来都必须由在旁边伺候的妈妈给照拂着。拜寿之后,长辈或平辈儿坐在后炕上首,由主人陪着喝茶说话。如果是晚辈儿,又处于侄媳妇或舅奶奶的地位,就不能在堂屋坐,由姑嫂或妈妈陪着在套间屋坐着喝茶说话儿。然后由本宅妈妈陪着去听戏。妈妈在前头引着,女客人
都披着大毛斗篷,扶着随身的妈妈或太监的腕子,款款而行,进入乐真堂的西门,上了木台阶就到了女席,本家主人迎过来请安道谢,如果来宾在女客中看见熟人,还要过去请安问好。
  三点以后到了许多男客,都是从花园大门进来的。他们先到寿堂拜寿,由我父亲,本家的叔伯或侄辈还礼,然后请到大厅听戏,很快连暖棚里也坐满了。名角杨小楼,梅兰芳等也有人引着先后到寿堂拜了寿,然后出去休息。后来我才知道,每次唱堂会,我家总要送给他们一玻璃匣成套的衣料。那天有程艳秋的新戏《红拂传》,杨小楼的《夜奔》和《镇澶州》,梅兰芳的《玉堂春》,余叔岩的戏就记不清了。
  四点钟开点心。点心是作寿演戏时待客常用的,每一份是一个干菠菜馅包子,一个炸卤馅三角和一块黄糕,此外还有一小碗鸡丝汤面男座儿就由几位茶师傅端着点心,送到每位客。人跟前:女座儿由茶师傅把点心摆在后面的桌子上,再由妈妈们一份份地送到女客面前。男宾女客都是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听戏。过一会儿我祖母从上屋来到这里照看宾客听戏了,一时又引起女席位中一阵礼让和说笑。
用餐前由我父亲和本家叔伯商量男宾每一桌的就席座次,然后用一张张红纸写成座次单。此外,尚有专人掌管竹牌,发一个牌就摆一桌酒席。席摆好了,就有人拿着单子在稠人广座中,一位位地请来入席。女客就席座次是由我母亲和她的几位姑嫂商定,也是采取写单办法,只是亲戚关系和辈儿更复杂,婆婆和儿媳又不能同桌,所以就更难排定。
  开饭时,男席在南屋先摆五桌,男客入席,由我父亲让座。这时我父亲身后站一男仆托着盘中一壶黄酒。我父亲取过酒壶,先给首席的酒杯斟满,再给坐首席的客人请个安请他就座,然后按席次一位位让过,大家才一起就座,由一位本家的叔伯陪坐,我父亲再到其它席前去让,女席先在北屋摆五桌,由我母亲让座。有一位妈妈端着斟满黄酒的盅儿站在旁边,我母亲取一盅酒,摆在首席座前右方,再给坐首席的客人请个安请她就座。就这样依次一位位地让好,等坐齐了,由一位本家婶辈或妯娌相陪,我母亲再到别桌去让。小孩和十二三岁的姑娘、格格凑一两桌,由本家儿的小孩陪着吃,带来的妈妈站在身后伺候着。
  男客就座后一般都是尽兴吃喝。如遇酒友们同桌,还要划拳行令,喝个痛快。女客人座后,先由儿媳或随身妈妈给扣上饭挖单(一块方锦有钮绊或别针,扣于领扣上覆在胸前,以防污衣),静坐等女主人给一一布菜。如果这桌女客和本宅常来往,同桌人又都熟识,那就在客气谈话中慢慢吃着,直到上了汤,各自的妈妈递了汤封,大家就一齐离席。照例也给本宅仆人赏封儿.叫“押桌钱”。如果女客中有不常走动的亲戚,同桌人又互不熟识,尽管主人一再殷勤布菜,全桌人连筷子也不动,只等上了汤给汤封儿离席,这叫做“装假”,虽然主人在安排座次单时,曾想法不出现这种局面,但往往难免。
  我祖母生日那天到的各家儿媳妇不少。这时,儿媳妇是最忙不过的,除了象家常那样伺候婆婆外,在自己入席前还要到婆婆和其他长辈前请安谢座,而后方能入席吃饭。坐下后还要叫随身的妈妈望着婆婆那边的动静,在婆婆起席前,赶到婆婆跟前伺候递折盂嗽口水、槟榔豆蔻盒,直等婆婆发了话,才回到自己席上继续吃饭。
  女客离席后,多是又回到西边院内各屋去洗手、扑粉,喝茶说话儿,歇一会儿,才回去听戏。
我祖父在白天由人搀扶着过来听了一会儿戏,晚饭后又过来,坐在他自己的高脚黑皮沙发上,连听了几出戏,兴致很浓。
  一过十点钟,女席中就有人坐不住了,因为那天天冷路滑,要早点回去,随身的妈妈转告本宅的妈妈给传下去套车。等车齐了客人告辞,母亲也不挽留,只请两个安以表谢意。如果客人向我祖母请安告辞,我祖母必定要说一句:“受乏啦!”客人听了还得再请一个安才走。男客也是等车齐了请安告辞。
等客人走净了,我的父母还要到我祖父屋和祖母屋去请安,问问累着没有。第二天我们一家人起得很晚,都说腰酸,腿疼,身子乏,因为走的路、请的安实在太多了.
  5.杨琦山宋大堂会戏
  大约是1928年夏,住在北京西堂子胡同的杨琦山(清直隶总督杨士骧的侄子,当时任张作霖的陆军次长)借那家花园为其父杨八太爷作整寿,请杨小楼、梅兰芳,余叔岩唱了一天的堂会戏,每人都唱了两出,事前就来人布置了几天,并在后院搭了个凉棚,地面用木板垫高和乐真堂地面取平,铺上地毯,把乐真堂的南北两面的隔扇全部卸下,这样后院和廊子也都摆了座儿。乐真堂那间阁子,分别设了男女寿堂。所收的寿联极多,连院中四面游廊全都挂满了。他们照例也为我家在戏台左侧搭了一个小看台。我的祖母,父母,姑姑和大哥大姐都坐在看台上听戏。
  那天到的达官贵人很多,可以说是冠盖云集。我能认识的有孙宝琦,荫昌,胡惟德和曹汝霖等。
戏目不少,至今还记得有杨小楼的《水帘洞》,侯喜瑞演牛魔王。还有一出由当时的名坤旦碧云霞主演的《打花鼓》。余叔岩的《上天台》大约是晚9点钟上的。接着是一出客串的《探母坐宫》。公主的扮相雍容华贵,唱得也极好,当时我以为是梅兰芳呢。后来才知道是张学良的盟兄弟周大文,扮四郎的是一位大学生,唱得也不错。那时一些上层人物多不愿把自己的名字和伶人的艺名列在一起,所以戏单上印的是“客串”。
那天不论台上唱着什么戏,有时会突然中断,换上“跳加官”。原来这时有某大官儿到了,“跳加官”是表示祝贺这位大官“加官进禄”的意思。
  后院东耳房灯火通明,李万春和蓝月春正在扮《神亭岭》中的太史慈和孙策。李万春那时才十几岁,还在斌庆社坐科,已经很红了,大堂会的剧目中,总少不了他的戏。屋里铺上放着白缎子绣花行头和快靴,是梅兰芳演白蛇穿的,靴子上的绣花已经起毛了。原来大名角所穿的行头也不是崭新的!这时梅兰芳和姚玉芙进来了,他们摘下鸭舌帽,脱去西服就立刻扮装。
  梅兰芳的《金山寺》,那天好象添了一些砌末,就更显得情景逼真,精彩异常。大轴是杨小楼,余叔岩和梅兰芳的《摘缨会》。 《摘缨会》本不是名角唱的戏。那天是第一次由杨。余,梅合演。以后在北京第一舞台义务戏中,也曾这样唱过。
  杨家那次堂会戏到的人不少,今天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迭也是假地那家花园唱的最后一次大堂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