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剧舞台沉寂近四十余年的传统剧目《楚宫恨》,经过精心地整理改编,由天津市青年京剧团的一代新锐重新露演于第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作为传统戏挖掘、整理的又一新的成果,名剧焕发出新的光彩与活力,无疑会给广大观众带来欣喜,并且引起京剧界同行的热情关注。
京剧传统剧目的丰富多彩和当前实际演出剧目的高度贫乏单调的这一极不相称的现象,已经持续相当长的时间,困扰着京剧舞台的繁荣。原因是多方面的。仅就剧目自身而言,一些热演过的戏渐渐消隐,成为难得见到的“冷戏”,并非偶然,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内在因素使然。这就需要在挖掘过程中,非常认真细致地具体剧目具体分析,采取不同的方式区别对待,有的放矢。对于艺术价值较高、基础较好而又确实存在一定缺憾的戏,包括某些流派的有影响的剧目, 更要以十分珍惜、审慎的态度,准确、适度地加工润色, 力求保持观众所熟悉的原剧风貌,该留则留,该动则动,使之既不失原汁原味,而又有所完善,有所升华,从而适应当代观众的欣赏要求。新版《楚宫恨》,称得上是这方面的成功之作。
《楚宫恨》一剧,可追溯到传统老戏《武昭关》。《武昭关》与广为流传的《文昭关》是同一个历史故事在戏曲舞台上分别演绎出的内容走向不同的两出戏,描写的都是春秋战国时楚平王贪恋美色,父纳子媳,导致馋臣当道,忠良遭害,伍子胥出逃借兵报仇。后来又有马连良的《楚宫恨》(曾改名《楚宫恨史》)和程砚秋的《马昭仪》两个版本,前者以老生为主,内容与《伍子骨》相近;后者以旦角为主,以顶替秦公主嫁给太子的侍女马昭仪为主要人物,保留《武昭关》的东西较多。20世纪50年代末,北京京剧团谭富英、张君秋的《楚宫恨》演出本,基本上是对这两个本子合并、增删而成,戏中马昭仪的唱腔被赋予了浓郁的张派演唱风格,后来也被视为张派剧目之一。但是比起其他的张派戏,该剧的演出场次不多,直到20世纪80年代张派艺术盛行剧坛,许多代表作接踵重现舞台,这出戏仍少有传人搬演。
一出历史悠久的名剧,有很强的故事性和戏剧性,又经过了几代艺术家的多方实践,形成了流派特色,在演出剧目非常匮乏的眼下,为什么迟迟不能重新面世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剧本还存在缺陷,内容不够集中,某些重点情节粗疏以至缺乏合理性,影响了人物形象的鲜明和性格的完整,因此难以唤起观众的强烈共鸣与同情。如果说,过去京剧观众确实存在以角取戏、单纯欣赏技艺的审美取向,那么随着时代的变化和具有超强号召力的前辈大师们的过世,今天的观众很难再接受不尽合乎情理的表述和含混模糊的剧中人物。改编本《楚宫恨》正是针对这一症结,从一剧之本入手,着力于主要人物形象塑造,在保留原剧整体框架和演唱精华的同时,进一步理因故事脉络,集中笔墨加工润饰重点场子,对重要转折处精细雕琢,为人物提供充分可信的行为依据,并且突出剧情主干,剪削旁生枝蔓,使得全剧的主线更为清晰,内容更为凝练,人物形象更为鲜明,呈现出了崭新的面貌。
女主人公马昭仪,是一个古代平民女子的悲剧形象。在整个事件中,她既是身陷其中的参与者,又是深受其害的无辜者,作为地位低下的侍女,在封建制度的重压下无力支配个人的命运,被迫卷入了后宫的丑闻,成为楚国君臣策划的一场无耻的婚姻骗局的牺牲品,是非常值得同情的。然而,在叙述她的悲剧命运时,原剧有三个极为关键的环节不到位,削弱了人物形象:一是马昭仪知道楚平王“父纳子妻”的阴谋之后,曾指责这是败坏人伦,也要以死抗争,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顶替孟赢公主嫁给太子?二是她与太子生活三年,生儿育女,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不向太子讲明真情?三是随伍子胥逃走,随后如何决心投井自尽的?这三个环节,既是全剧的重要关节,又是最见人物品格、情操的地方。由于原剧的处理失之简单化,较为生硬,甚至有不尽合乎情理之处,未能做出可信的回答,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感染力。改编本《楚宫恨》,针对原剧的不足一一做了加工润色。对第一个环节,调整和增润马昭仪与费无极的对白,费无极的软硬兼施,步步紧逼;马昭仪猝然应对,从意外、惊疑到愤然拒绝,再到被逼入两难的境地,层层递进,层次分明。当马昭仪表示至死不从时,费无极新增了一大段台词:“昭仪,你是个明事理的女子。你可知,我家世子精明忠厚,日后定是一代明君,你辅佐他,就是为楚国百姓造福,你何乐而不为呀?你要明白,你若不允,大王照样将公主纳入西宫,那时太子定是不服,也会葬送了性命,你怎忍心见死不救啊?你想上一想,这事若张扬出去,那秦国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交战,那乱子么,可就闹大了,你担得起吗?昭仪,你一人系天下之安危,你要再思呀再想!”这是一篇十足的歪理正说,明明颠倒是非,却又头头是道、振振有词,处处讲的是以大局和他人为重的大道理,极具迷惑性,终于触动了身处无奈而又徒死无益的马昭仪,她接下来选择“如今只能暂忍受,留得活命再图谋”就有了充分的铺垫。
第二个环节,太子建发现被骗,怒火中烧,手持宝剑要杀出宫门时,马昭仪新加了一大段唱:“三年来我未向你吐露真言, 并非是我真想把你隐瞒,怕只怕你知真情不能忍受,愤怒下闯出那塌天的祸端。 你受欺、你受辱可怜可叹,细想来你向谁去报仇冤?杀了那费无极可以出口怨气, 你父王恼羞成怒定把脸翻。此种事传扬快人皆痛恨,你作为太子、未来的君主还有什么尊严?当今计, 你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待等到老王下世,重整朝纲、铲除邪奸、报仇雪恨、国泰民安,这才是万全!”这段唱情词恳切,句句在理,规劝的是太子,实际上也道出了马昭仪的良苦用心,回答了观众的疑问。
对第三个环节,在保留原剧深受观众喜爱的名段[二黄碰板三眼]“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的基础上,进行了巧妙的改造,把结尾的四句修改、铺展为九句,形成了人物最后的“咏叹”:“逃遁中世子他被冲散,我三人被困松林无法脱身。伍子胥忠良将善战神勇, 他一人怎能敌数万大军?我母子已成了将军的拖累,到头来只能是玉石俱焚。我一死尽节义他们求生有望,天保佑保世子、保伍家两门后根,九泉之下我也安心。”生死关头,让马昭仪得以淋漓尽致地表露心迹,是对她投井自尽的心理交待,也是情感境界的再次升华。
上述三个环节的重新处理马昭仪嫁得有因,瞒得有理,死得值得,对人物并没有人为的拔高,却使一位善良、正直、忍辱负重、深明大义而且富于牺牲精神的古代平民女子形象更加完整而丰满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剧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伍子胥, 也重新经过了精心的打造。原剧的后半部,伍子胥的出场并不少, 为此曾有人称这出戏是“半出旦角半出老生”,但那主要是因为保留着老本的《战樊城》伍尚进京一折,伍子胥劝、送兄长的两段[西皮原板]固然是脍炙人口的余派名作,但情节却与本剧游离,显露出当初两个老本合并时的以唱定戏或因角设戏的痕迹,对伍子胥以至全剧并未起到补益作用,反而节外生枝,造成与下面的戏衔接勉强。改编本《楚宫恨》,“立主脑”、“减头绪”,为伍子胥重新构筑了一场重点戏(第七场),通过伍子胥的念白简明扼要地交待伍奢下书、伍尚进京的背景,然后让他相继应对太子夫妇投奔、闻知朝中变故、全家被杀噩耗以及武城黑大兵压境等一系列突发事件,风云突变,人物一步步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处于戏剧冲突的旋涡,伍子胥由忧转惑,由愤转悲,再到危急时刻毅然奋起, 决心保护太子一家弃城出逃。“疾风知劲草”,这位曾经临漳斗宝、 威镇诸侯的明辅将军的忠正刚直和大智大勇,被生动而全面地展现出来。在人物情绪的两个重要转折处,安排了两大段西皮唱腔、一是伍子骨满怀悲愤怒斥楚平王倒行逆施的“父母兄长把命丧”,[导板]接[原板]“咬牙切齿骂平王”;二是追兵迫近紧急抉择时的[西皮散板]“听说大军樊城往”转[快原板]“满城的男女老少无辜百姓遭祸殃”, 都及时而充分地反映出了人物的不平心境和激奋之情,这场戏,情节一环紧扣一环,唱、念、做繁重,是人物塑造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从编剧的角度看,一石几鸟,以少胜多,加快了全剧节奏,也是极为成功的。有此场在,后面的出逃过程又丰富了唱、念和武打场面,伍子胥在剧中的位置非但未因《战樊城》相关场子的减去而削弱,反而突出和加强了,与全剧主线的扭结也更为紧密,从而构成了与旦角旗鼓相当的青衣、老生对手戏。
清代戏曲家李渔关于编戏的要点,曾提出“立主脑”、“减头绪”、“密针线”等几个方面,其中“密针线”对于旧剧的整理、改编尤不可少。一来剧本修改牵一发而动全身,主要角色和重点场子动了, 必然涉及其他部分;二来一部传统剧目的推陈出新,总需按新的思路和要求重新梳理,对不适应的段落和台词进行调整。改编本《楚宫恨》,前后大大小小的改动几十处,有增有删,有调有改,缜密细致,深具匠心。有的尽管只改动了几个字,却十分必要,如费无极逼婚的第二场, 马昭仪无奈应许替嫁后的,也是全场的最后一段唱, 原词有“且随春风入御楼”,语意轻佻,显然与马昭仪的身份、心境不符,改为“凄风苦雨入御楼”后面的“待到楚王千秋下世后”,“千秋”这样崇敬的坷,不会出自当时的马昭仪之口,改为“命丧”,与人物的情绪贴切了。结尾的第十场,马昭仪与伍子胥对唱的框架未变, 词句改动的较多,原剧伍子胥的唱词临敌而主动畏难示弱, 且语气生硬、直露,隐然有暗示马氏自裁的痕迹,对伍、马二人的形象都有损伤,修改后君臣推心置腹,是马昭仪审时度势,主动做出了牺牲自我的选择,使一个关键性的细节发生了质的变化。
李瑞环同志以高度的热忱和精益求精的认真精神,精雕细琢,一丝不苟,五易其稿,完成了《楚宫恨》剧本的改编、修订。天津市青年京剧团邀请名家杜近芳、叶少兰担任艺术指导,原北京京剧团资深导演迟金声执导。演员排出了强劲阵容,张派青衣赵秀君饰马昭仪,杨派老生张克饰伍子胥,叶派小生康健饰太子建,文武兼工的丑角石晓亮饰费无极,袁派花脸杨光饰楚平王,他们风华正茂,功力相当,多年来接受过众多名家的传授指导,具有厚实的传统功底,这次以一代新人的锐气复排名剧,既是对前辈艺术家的精湛表演艺术的传承,又是按新的版本,运用所掌握的演唱技艺塑造人物、表现剧情的一次新的尝试。从他们先后在北京、天津、南京、台湾等地演出引起的热烈反响看,确实是交了一份出色的答卷。《楚宫恨》在第四届中国京剧艺术节上荣获优秀保留剧目创新奖,李瑞环同志荣获荣誉编剧奖,主演赵秀君、张克荣获优秀表演奖,应该说实至名归,绝非偶然。
《楚宫恨》的整理改编,和李瑞环同志多年来主张的京剧艺术的继承和发展要“先继承后发展、继承与发展相结合”的思路是一致的。由他发起和领导的“中国京剧音配像”工程,迄今已录制了四百余出传统剧目,抢救了一大批珍贵的艺术遗产;对其中部分优秀剧目的加工和重排,使其从音像制品重归舞台, 是前者的继续和延伸。传统剧目的进一步锤炼和提高,追求艺术上的进步,既是继承,又是发展,是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意义同样是深远的。叶少兰在《楚宫恨》的重排后说:“参与这项工作是一次学习。搞好继承和发展, 要把优秀的传统剧目救活,就得扎扎实实地去做。我们京剧人——专业人员,更要动手去干,团结一致地去干。”他的话,反映了京剧艺术家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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